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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嬴铮正在听廷尉陈鸿说话,禀报天牢中片刻之前的情况。
“微臣带着鸩酒到关押罪人伍缨的牢房时,他精神还不错,至少还有力气骂人。见到微臣时,他啐了一口,说微臣也就是会搬弄是非,才能借着殿下的面子走到如今这一步。”
嬴铮笑道:“陈卿莫要听他的话,这话倒是说他才对。他那样的人,若不是形势所迫,孤也不齿与他为伍。”
陈鸿微一鞠躬:“殿下能屈能伸、洞察形势,又慧眼辨才、杀伐果断,这才是明君的风范。”
嬴铮一摆手:“陈卿便不必浪费时间在这些场面话上了。孤的长处和短处,孤心中都有数。而招揽陈卿这样的大才,就是为了在孤力有未逮,或是决策有误时,能及时拉住孤,不要犯下难以弥补的错误。”
陈鸿的身子躬得更低了:“殿下英明。”
“微臣按着殿下的吩咐,对伍缨说,他既然一直口口声声说忠于殿下、公而忘私,那么微臣现在就告诉他,以如今的局势,比起一个臭名昭著的右相,永远躺在棺材里的罪臣伍缨对殿下的用处可要大得多了。”
“他说了什么?”
“他说……”陈鸿犹豫了一瞬。
嬴铮一摆手,“不必顾虑,孤向来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若是连陈卿都不敢在孤面前直言复述区区一个死囚的话,孤将来又当如何治理一国?”
“是。伍缨十分愤怒,说殿下……惨礉少恩,必然不得好死,死后亦不得安宁。”
嬴铮嗤笑了一声,“陈词滥调。连骂人都这么没新意,他果然自始至终,都不知道孤在意的是什么。”
他抬起眼看向面前微微跳动的烛火,深邃的眸子在昏暗烛光中映得晦暗不明,“孤从记事起,就明白绝不是为自己而活。孤早已将一己生死置之度外,若能富国强兵,我嬴铮一人纵使世世不得好死,又有何妨!”
陈鸿沉默半晌,深深地拜下去:“微臣愿追随主君,穷尽老朽之躯,开辟景国万世江山!”
忽然有人敲门传报:“太子殿下?”
“进来。”
那人匆匆进来,附在太子耳边说了几句话。
陈鸿没听见他说了什么,却见这个几乎永远沉静无波的太子脸色倏忽暗了几分,冷冷道:“我马上过去。”
嬴铮赶到藏书阁时,只见这里已被旅贲团团围住,一间殿外零星地跪着几个宫女公公,屋里散落了一地竹简,还有许多侍卫仍在翻找着,时不时又扔出来几卷竹简。
一身寒酸素袍的太史司马弘持着烛,愤怒被人拦在墙角,却仍气急败坏地骂道:“那是先师的孤本,不可如此对待!……你们这样不敬历史、不敬先人,是要遭天谴的!”
可惜,他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在成群孔武有力的侍卫之中只能动动嘴皮子,毫无反击之力。
他的身后还低头站着几名史官服的人,一溜儿看下来相貌竟都与司马弘有几分相似,最年轻的看起来不过二十有余,都沉默着一言不发。
见到此情此景,嬴铮不由得皱了皱眉,对身后跟从的舒岳道:“司马大人是德高望重的元老,这些史册亦是珍贵资料,还得让侍卫小心些。”
舒岳抱拳应是,便转身去传令。
司马弘刚才满心都在那些宝贝竹简上,此时才注意到一身黑衣的嬴铮。
他怒从心起,冷笑道:“太子殿下倒不必现在来假惺惺地装模作样。我人微言轻,担不起太子这金口玉言的夸赞!”
嬴铮不以为意,微笑道:“听说太史大人写史,对事实有些误解呢。”
司马弘嗤道:“我司马弘生于太史世家,已任太史四十余年,一生与汗青为伍,华夏青史莫不在胸中。太子犯下此天地不容的大罪,或许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但殿下也要知道,史册之中,你这样毫无底线的人倒也并不罕见,所使的,也不过是些玩烂了的把戏!”
嬴铮被这样指着鼻子骂,面色却无半分变化,声音也依旧波澜不惊:“君上病重,日渐危急,靖阳君嬴铄眼见即位无望,便心生困兽之心,不惜借大婚之机调兵意图谋反,然而功亏一篑,满盘皆输。这是明明白白的事实,还请太史放弃党派成见,如实记述。”
司马弘怒道:“什么事实?分明是窃国者侯,强词夺理!靖阳君是怎样的人,殿下会不清楚?说他谋反,你的良心不会痛么!”
嬴铮并未开口,身边已有人围了上去:“休得对太子殿下无礼!”
司马弘被按在地上,胡须颤抖,梗着脖子吼得满面通红:“分明就是你早就包藏祸心,自身实力不如他,便派洛玄璜潜伏于他身边,假传靖阳君命令,联合左相谋反……”
早有人扑上去捂住他的嘴,司马弘却不依不饶地吚吚呜呜个不停,对嬴铮怒目而视。
“司马大人此言差矣。他是他那些属下的主君,若他不首肯,何人敢瞒着他作出这么大的事情?”
他见司马弘气的要冲破重重人手跳起来,漫不经心地摆摆手,“当然了,司马大人会说,他得知此事时,是严词拒绝了的。但司马大人不会天真到以为他在最后一刻叫停了,就不算谋反吧?旅贲和禁军调派的记录明明白白,中尉、左相等人及属下的供述亦是明明白白,也许司马大人不愿承认,但你心里想必也清楚,靖阳君这大逆不道的罪名早就是板上钉钉的事。轻信于人,御下不严,就是他不可饶恕的罪行。”
他的目光轻轻扫过案上摊开的竹简,“无论你怎么写,不过是贼子和蠢人的区别而已。”
“至于历史么,孤耐心有限,已经给过你机会了。听司马大人的意思,便是当真不愿写事实了?”他望望天色,神情中已有些不耐。
压制着司马弘的人松开他。
司马弘定定地打量了嬴铮片刻,忽然冷笑起来:“原来在太子殿下眼中,谋反未遂的罪名只在于无能;奸邪和君子,也不过是咫尺之遥。”
他缓缓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已满是豁出去一切的嘲讽:“你这样的人最后得到王位,果然是最理所应当的事,也是最可悲的事。不过臣倒是有些好奇,殿下这样的人,居然也会在意身后之名么?”
我其实并不在意,嬴铮想。
不过毕竟……是那个人的叮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