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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更阑珊,远处山外青山缥缈朦胧,相错掩映在一片薄凉月色之中。夜色沉寂,偶有微风迎面拂掠,霎时间馨香裛裛荡漾鼻畔,迤逦萦绕不断。
九重天上,挼蓝的迢迢银潢浩瀚无垠,繁星璀璨爚爚徜徉其间,与皎皎明月遥相呼应,相映成辉。无移时,裛艓特特遮几颗,只故姝婷仙娥驾兰桡,摇曳翩跹自低徊。
馥郁的花香越来越浓,前院那一排绯长势颇成气候的红芍药是上一次白盏回门特特替我莳植的,若非今夜清风香送,我几乎快要忘却了它们的存在。
凡间有个颇具才气的诗人曾说它是“媚欺桃李色,香夺绮罗风”,在花卉绚丽的百花园中因其花容绰约,风雅儒士颂它为了“花中之相”,独独的一花之下万花之上。此花另有别名,是为:别离草。只为情深偏怆别,等闲相见莫相亲。如是。
想到此处,我心头忽地悲从中来。今夜你绽尽柔媚为谁开,别日憔悴枯萎为谁败?别离别离,自古情痴空余恨,不如在回眸相逢之初,拂袖畅然而过的好。如此,无怨可念、无悲可谈,落花流水不再哀,清风明月亦可从此笑开怀。
濯濯一轮明月慢吞吞地爬上正天之际,我摸着一片黑收了石桌上的空壶空盏,再从灶间转身回到后院梧桐树下时,影影绰绰里,辨认着约摸有个人坐在那壁厢,手中呼啦啦地摇着一把折扇。估计他也瞥见了我,很和蔼地朝我招手说道:“丫头,过来,陪我一起赏月。”
我小心嘀咕了“倒霉”二字,却不敢不趋步上前。若问天垠地荒间谁人是我白兮心头上头一号乍一见不寒而栗的人物,恐怕除却了丈外的梧桐树精天神吴潼,他认了第一,无人敢认第二。
其实摸着良心说,也不见得我就有多怕他,不过是多一些崇敬的成分在作祟罢了,有时候,尊敬与害怕到底孰轻孰重、孰少孰多,很难清晰界定。
不知是否因着现今是盛夏的缘故,我总觉得,吴潼今夜的精神比素昔要抖擞些。
我捏了个仙诀移了移石凳子,稍稍离得他远一些,正襟危坐。
不期我这微不可察的小动作被他逮个正着,他自嘲地叹了口气,摇头晃脑地摇着手中折扇小声嘀咕了一句:“你一贯怕我,不想转世之后,还是如此。这或许才是你嫁给他的真正原因吧。”
我凝神细听,断续地捕了几个字,甚“怕”甚“嫁”的,大约我眼巴前看起来一派蕴藉含蓄、持重内敛的吴潼天神,骨子里头也脱不了寻常神仙的爱沾花惹草的毛病。此乃之雄仙通病,见怪不怪。
我也人云亦云地悲凉凉地叹了口气,想到还未潇潇洒洒地活够就要淑女兮一去不复返,这是什么世道。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一双深邃的桃花眼正望着远山深色,面色忽喜忽悲,估摸是想到了朝思暮想的小情人被人用布满红幔的八抬大轿娶进了门,追忆往昔柔情不堪回首,徒然在此望景伤情。
哎,这世间谁不是曾被抛弃过的可怜人?本着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知己心,我匆忙告退奔到地窖内取出两坛陈酿,拍开其中一坛的封泥浅尝一口,唔,辛没被桃花元君最后那几坛渣滓酒溺坏了味蕾,良夜配佳酿,委实的逍遥快活!
他手捧着乌黑瓷坛,怔怔地望着我。
我讪讪一笑:“失意之时唯有此物最解风情,它能令你忘掉这世上所有的不痛快之事。今夜,我舍命陪君子,与你不醉不归。”其实,在我离开药山之际,白盏忧心忡忡地特特嘱我刚生完孩子,切莫沾酒贪杯。我当时信誓旦旦地竖起三指对天发誓,倘再吃酒,换我魂飞魄散一回。
我想,再过不久,当日的谶语定能成为现实吧。
吴潼天神的酒量深不可测,无论灌进肚腹多少酒水,脸上的模样始终是万年如一的淡然冷漠,丝毫瞧不出他曾喝过酒的迹象。完全不像我,虽则对所有的酒皆是来者不拒,可是吃到最后往往是烂醉如泥,不过同我一起吃过酒的神仙都称赞我酒品颇为高尚,不曾耍过酒疯闹过脾气。
我与他各怀心事地一口一口灌着透心酒,他一言不发的时候我也是静默在一旁眺着囫囵月。良久,隐隐约约地听他说了一嘴什么。我没注意,待撑起精神再听他又恢复到了缄默不语的样子。
我不知道未在青城扎窝前的吴潼是否如现在这般的沉默寡言,可是我很是喜欢他这种风平浪静波澜不惊的样子,至少两个人坐在一起之时,不必为接下来要交流何种话题为妥而挖空心思。这样就很好了。
丑末时,一袭素色袍子的吴潼天神立在我眼前晃了晃,我强睁着惺忪眼迷糊糊地看着他。
他淡淡地同我说:“余下的仙魂神魄在此瓶内装着,我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终于甚我未听清,只是霎时双目死死地盯在石头桌上的青瓷龙纹瓶身。
心尖上忽地很是不痛快,费力地挣扎起身子,拚力冲天大呼道:“吴潼,吴潼,你给我出来。”
悠悠地,从树头上荡来一声:“什么事?”
我双目赤红地怒吼一声,竭力质问道:“你为什么那日不肯出手施救娘亲与阿爹,若是你施以援手,那么娘亲与阿爹就不会……”
孰料我这一席话还未说得畅快,已然迎来他的一阵喝斥:“你身为青城仙执,明知命数难逆,怎地糊涂如斯。白念茹与轩辕剑互克多蹇,此为她命中之劫难,天命难违。你阿爹阿玄此生大智若愚,却为情所困,他本是鸯消鸳殆之命格,犯此命数者,必然九死一生。我曾劝他抛却执念,他势要一意孤行,命应天数,着难违逆!”
命应天数,着难违逆……
我心如刀绞地惨白着脸颊,喃喃戚语着“天命难违”。甚天命难违,不过是高高在上的神仙对自己莫可奈何之事的搪塞,他偏用了这一句高深莫测的混账话来敷衍我。
我恶狠狠地瞪着树杈上一簇盛得极为茂盛的绿荫,心有不甘地厉声再次追问道:“你到底是谁,天垠地荒如此宽阔,为何你独独要落在我青城后院之中?”
许久,从树头上又缓缓荡来一声气入肺腑,令人恨不得骂娘的混账话:“命中注定罢了。”
命中注定,又是命中注定。
我朝天悲嚎一声,满腔的悲恸撕裂谧夜,这残酷的命运,残酷的命劫,残酷的命中注定……
远处,青山依旧,仿佛一切什么都未曾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