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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迷人迷财狂妄 清醒人无力回天

两日之后,顺安将刊载洋行公告的几份报纸一一摆在桌上,对俊逸道:“鲁叔呀,市场疯了,华森股票单股跨过百两大关!”

俊逸宛如被雷击一般。

“另外,里查得通知我,取缔我们已签好合同的两只新股的承办权,一只转至善义源,一只转至润丰源。”说到这儿,顺安白一眼挺举,“鲁叔,此番折腾,茂升究竟亏损多少银子,我脑子笨,一时算不出来!”

俊逸咬紧嘴唇。

“鲁叔,这个恰恰说明洋人做贼心虚。他们害怕我们出货,因为他们⋯⋯”挺举急道。

“唉,”顺安长叹一声,“挺举阿哥呀,鲁叔信任你,啥都听你的,可你也不能吃里扒外呀!不是你的钱,你不心疼是不?你算算看,前后两天不到,因为你的折腾,鲁叔白白损失几十万两!不是几百两,不是几千两,是几十万两啊,我的好阿哥呀!你不心疼,我⋯⋯我心疼啊!”

挺举脸色煞白,手指顺安:“甫⋯⋯晓迪,你这蠢货,你⋯⋯你难道非要把茂升,把鲁叔,把买股的人,一个一个推向绝境不可吗?”又转对俊逸,“鲁叔,这是个大坑啊!”

顺安怒了,拍打桌子:“伍挺举,你讲清爽,究竟是啥人要把鲁叔推向绝境?是啥人拿着别人的钱财去做善人,去沽名钓誉?有本事就用自己的钱,自个儿挣去!”

挺举浑身打战:“你⋯⋯”

俊逸忽地站起,黑丧起脸:“都给我住口!”又放缓语气,但毋庸置疑,“挺举,这桩事体到此为止。从今朝开始,股票的事体,你不必插手了!”

挺举长吸一口气,重重叹出,步履沉重地走出钱庄。

俊逸转对顺安:“晓迪,约里查得出来,就说⋯⋯就说我想请他吃个便饭。”

“鲁叔,”顺安一脸为难,“怕是约不出来了。我们这次是真的把人家得罪了!”

“这⋯⋯哪能办哩?晓迪,你想个办法,我要见他一面!”

“好吧,我这就去求求他。”顺安站起来,表决心道,“鲁叔放心,晓迪把脸皮豁出去了,这桩事体一定为鲁叔办成,把挺举造成的损失挽回来!”

俊逸一脸热切,笑容可掬:“晓迪,拜托你了,这就约去!”

顺安寻到里查得,好说歹说,里查得终为所动,约见于南京路上的茶室。俊逸点了好茶,再三道歉,顺安更是好话说尽。里查得茶水未喝一口,但“看在伍挺举与麦小姐的面上”,答应说服麦总董,恢复茂升的新股承办权。

鲁俊逸这番折腾意外帮了麦基大忙,掩盖了麦基套利抛盘带来的市场冲力。麦基洋行故意将这一信息放大到市场上,一时间,上海滩的炒股人无不传播一个事实,橡皮股突然下滑是因为茂升套利变现,而股票的强势反弹则得力于麦基洋行的超值回购。无论是得利套现还是庄家回购都是市场行为,然而,一出一进之间,茂升的急功近利与洋行的沉定自信呈现出两种截然相反的格局,使购股者愈加自信,闲散资金以更大规模会聚上海滩。

得知鲁俊逸得到川银五百万两,彭伟伦不甘示弱,电告天津,从惠通天津分行秘调七百万两白银运抵善义源,悉数用于承办新股。

一向沉稳的润丰源坐不住了,坐镇钱庄的查锦莱匆匆赶回府中,将近况禀报查敬轩,末了说道:“阿爸呀,华森单股今日闯过一百二十两,其他橡皮股也都高过发行价数倍了。”

查敬轩深吸一口烟,老脸凝重。

“就近日行情看,茂升在打退堂鼓,善义源却赌上了,说是调来七百万两银子,股价就是彭伟伦推起来的!”

查敬轩又吸一口,憋在肺里好一阵儿,才吐出来。

“阿爸,从各路情势看,橡皮股不为虚妄。所有洋行尽皆参与,洋人有四家银行可用股票办理抵押贷款。善义源紧跟洋人银行,股民只要用股票抵押,就可拿到庄票。单佣金一项,善义源就赚疯了。彭伟伦一向精明,海外关系又多,如果靠不住,他是不会这般出手的。”

“说吧,你咋想哩?”查敬轩终于开口。

“前有茂升,后有善义源,我们已经落后了。一步跟不上,步步跟不上。如果再不行动,我们就有可能栽在这轮股票上,被市场淘汰。”

查敬轩再抽一口。

“我的想法是,动用并调集库银,一是承办新股,二是仿照善义源,股民愿意炒股者,可用所购股票在钱庄抵押,我们预先出具庄票,赚取适量佣金!股民可随时用所折算的现银数额赎回股票。”

“不可!”查敬轩一口回绝,“股票是虚的,庄票是实的,这样做风险太大!”

“风险是大,”查锦莱不急不缓,“善义源给出的化解方法是,以股票现价的百分之五十出具庄票,佣金十取一。手头有股票但没钱买新股的人很多,因而生意一定火爆。股票一天一个价,向上猛涨,风险也就相应化解了!”

查敬轩沉思良久,点头:“嗯,这倒可行。办去吧!”

“好!”

茂升钱庄的大门前突然冷落,往日排队购股的现象一下子不见了。

俊逸提着公文包大步走进,眉头凝紧,见老潘站在楼梯口,急问:“老潘呀,哪能介冷清哩?”

“我正觉得奇怪。”老潘纳闷道,“照往常,这辰光队伍早就排到街上了!”

二人正在说话,顺安跳下黄包车,飞步进门,见二人在大堂里,急道:“鲁叔,师父,我正要寻你们呢!”

“楼上说去。”鲁俊逸拾级上楼。

老潘、顺安随后,跟进总理室,顺安顺手关上房门。

“说吧,”俊逸看向顺安,“你寻我俩啥事体?”

“鲁叔,师父,”顺安擦一把头上的汗,“你们想不想知道咱家的客户哪儿去了?”

鲁俊逸、老潘互望一眼。

“晓迪,快说,我俩正在纳闷呢。”

“我一大早来到咱庄上,奇怪,没见一人。要搁往常,天一亮就有人排队。我又守一会儿,仍没见人,见辰光不早了,就拎起提包到众业公所看行情。路上听车夫讲,他一大早就拉了几个人到润丰源。我觉得不对,让他拉我到润丰源看看,好家伙,队伍排得老长。我灵机一动,又赶到善义源,好家伙,一直排到马路上,还打几个弯,单是维持秩序的就有五六个人。”

俊逸目瞪口呆:“这⋯⋯”

“晓迪,快讲讲,这是为啥哩?”老潘急不可待了。

“我下来车,问几个排队的,他们让我去门前看公告。”顺安稳住语调,不慌不忙,“我一看,算是彻底明白了。原来,能够买股的都是有钱人,而这些有钱人的钱又都买光了,见到新股,心里痒,却不忍抛售手中现股,又没现银购买新股。两家钱庄开设业务,客户可拿手中股票抵押,换成庄票,再拿庄票购买新股。我们没有开辟这项业务,所以生意全跑人家那儿了。”

俊逸、老潘皆是震惊。

“这⋯⋯”老潘难以置信,“太离谱了!”

顺安已打心底瞧不起老潘,言语再无顾忌:“师父,您这想法过时了。外国银行都拿股票作抵押,善义源、润丰源也都抵押了,只有我们没赶上趟。鲁叔,再不动,我们就被淘汰了。”

俊逸长吸一口气,看一眼老潘:“老潘,你有啥话说没?”

老潘大张着嘴,摇头。

“通知柜上,出公告,股票可以抵押,换取庄票!”俊逸决断。

“哪能个兑换法?”老潘问道。

“善义源、润丰源是按股票的现价打五折出庄票!”

“那⋯⋯我们也打五折!”

“客户已经跑了,都是五折,啥人愿意来回折腾?”顺安插话道。

“不必再议,”俊逸盯住老潘,“我们按六折出庄票,不,按六五折!”

“老爷?”老潘目光征询。

“就这么定吧。”

得知鲁俊逸执意逼迫女儿嫁给挺举,顺安委实不爽。尽管与碧瑶之间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任谁也扯不开了,但顺安深知,如果鲁俊逸执意不肯,事情仍有反转的可能。

为把事情砸到实处,顺安委托章虎打探大小姐的下落。几日之后,章虎递给他一张纸头:“兄弟所讲的那个小娘,就住此地,是个鬼灵精呢!”

顺安接过纸头,抱拳:“谢章哥了。”

“唉,”章虎苦笑一下,叹道,“上海滩说大真大,说小也真叫个小哩。你猜猜这小娘的老阿公是谁?就是在清虚观里为伍挺举和我看过相的那个神仙老头,小娘比,惹不得哩!”

“哦?”顺安怔了一下,旋即笑了,“这还真叫缘分呢。兄弟,我这有点儿事体,不打扰了!”说罢,转身就走。

“兄弟且慢!”章虎叫住他。

顺安住脚。

“听说又发新股了,兄弟能否再替章哥搞点儿?小娘比,简直就跟捡钱一样!”

“章哥想要多少?”

“手头没剩几个钱了,就两百股吧。”

“包在晓迪身上。”

“吱呀”一声,申老爷子的宅门开启一扇。

葛荔头戴斗笠,出门,复又关好。

葛荔沿胡同走没多远,树后闪出碧瑶,当道拦住。

葛荔吃一惊,后退一步,盯住她看。

碧瑶劈头问道:“你是葛小姐吧?”

“正是。”葛荔打量她,“你是⋯⋯”

“我是鲁碧瑶,茂升钱庄鲁老板的女儿,等你交关辰光了!”

“鲁小姐?”葛荔眯眼看着她,“等我?可有事体?”

碧瑶一字一顿:“有人做下好事体,葛小姐或感兴趣!”

“嘻嘻,”葛荔扑哧笑了,“本小姐长这么大,真还没人敢这般冲我说话。讲吧,鲁小姐,那人尊姓大名?”

“姓伍名挺举!”

“嘻嘻,我猜就是。那人从来不做好事体,讲吧,这又犯下何事了?”

“鼓惑我阿爸,强逼我嫁给他!”

“啊⋯⋯”葛荔杏眼大睁,“竟有这等事体?”想一会儿,扑哧一笑,“这不可能!”

“哼!”碧瑶冷笑一声,“在万贯家财面前,没有什么不可能!葛小姐,我来寻你,不过是托你转告他一句闲话:‘鲁碧瑶早已心中有人,让他省下这个心!’”说完一个转身,噔噔噔噔,沿着胡同扬长而去。

望着她渐行渐远,葛荔傻在那儿,杏眉渐渐拧紧:“这⋯⋯这这这⋯⋯神经病呀!”咬会儿嘴唇,打个惊战,“这个呆子⋯⋯看我收拾死他!”瞄见一棵树,飞身上去,喀嚓一声折下一根粗大枝条,跳下来,在树干上摔掉叶子,嘴角撇出一丝冷笑。

商务总会的公馆里冷冷清清,从一楼大厅到二楼、三楼,只有两个老阿姨在擦拭楼梯。

挺举一脸沉重,一步一步地踏上楼梯。

两个阿姨让到一边,朝他笑笑。

挺举回不出笑,只好点个头。

挺举走到三楼,几个总董室的房门全部关闭。

挺举一个一个地敲门,没有回应。

挺举正自失望,总理室传出一阵响动,门开了。

合义探出头,惊喜道:“挺举!”

“祝叔,”挺举急走过来,“没想到您在,正打算到您府上去呢。”

合义拉住他手,进屋,让座,倒水:“唉,挺举呀,在这上海滩上,还是钱香啊。自打有了橡皮股,这里就成个空楼了!”

“祝叔,我就是为这事体寻您来的!”

合义摇头:“你这来,总不会是为买股的吧?好多人寻我,不为别事,就为托我向你鲁叔买新股。我这个商会总理,竟变成你们茂升钱庄的掮客了。”

挺举一脸沉重:“祝叔,怕是要出大事体了!”

“啊?”合义怔了下,放下茶具,“什么大事体?”

“就是这橡皮股!”

合义长吸一口气,端过两杯茶水,递过一杯:“挺举,来,慢慢讲!”

挺举将所有的质疑及一系列验证约略讲过,合义听得连连点头,轻叹一声:“唉,挺举呀,祝叔相信你的判断。你是商业奇才,看得总比别人远。可眼前情势,你让祝叔哪能办呢?你这也看到了,整个楼里只有你和我,再就是两个扫地的,即使加上门卫,也不过六个人。今朝算是人多的了,前日我来,楼上楼下只我一人。商务总会眼见成个摆设了。”

“祝叔,议董会不好开,您可开个总董会。您发令,我发通知。”

合义略一沉思,摇头:“你扳扳指头看,这几个总董,哪个能来?士杰是泰记的,临时性会议,祝叔请不动;张状元年岁大了,身体不好;马克刘把祝叔看作死对头,让他往东他必往西,能来的也只剩你鲁叔了。再说,即使他们都来,又有何用?祝叔经营五金,张状元开厂,马克刘是洋行买办,士杰是泰记,真正懂股且炒股的只你鲁叔一人,而他又在火头上,你所讲的他若肯信,你也不会孤身跑到我这儿。”

挺举长吸一口气,许久,叹出:“是哩。”

“眼下炒作股票的是几个钱庄,执事的全都不是总董了。彭伟伦窝着气,老爷子伤了元气,俊逸这又不听劝,商务总会形同虚设。祝叔坐在这里,不过是尽个职分而已。”

“祝叔,难道我们⋯⋯眼睁睁地看着洋人的骗局得逞,看着灾难发生?”

“能有什么办法呢?上海滩上,有实力的也就是善义源、润丰源,这又加上你鲁叔的茂升。眼下是这三家在争,且正争在兴头上,如火如荼,欲三分天下,谁能让他们撒手呢?”

挺举抱头:“天哪!”

“该来的终归要来,该走的也终归会走。挺举,你先去商团里吧,股市的事我们再想办法,看看能否尽点儿人事!”

“好吧。”

挺举辞别下楼,不无沮丧地闷头走在街道上,心里乱糟糟的。

是的,祝叔说得没错,棋局走死了。自抵制美货之后,甬商、粤商势如水火,商务总会形同虚设,祝叔真也爱莫能助。

挺举正在寻思解招,旁边传来一个声音:“姓伍的,站住!”

是葛荔。

“小荔子?”挺举一阵惊喜。

葛荔从树后转出,将斗笠推到脑后,扬扬手中的枝条,脸上浮出怪笑,声音冷冷的:“哼,小荔子?这个名字是你姓伍的该叫的吗?”

挺举怔了:“小荔子,你⋯⋯”

葛荔再扬树枝,语气愈冷:“伸出手来,本小姐要清老账哩!”

挺举给出个苦笑:“小荔子,眼下不是闹的辰光,我⋯⋯我这心里⋯⋯就跟猫儿抓似的!”

“嘿嘿,”葛荔眉头一拧,冷笑两声,“本小姐晓得你这心儿让猫儿抓了,所以才来寻你清账哩。伸手吧!”

“我⋯⋯”挺举看她不像是闹,退后一步,双手缩起。

葛荔逼前一步,拍打树枝:“不伸手也可,你这讲讲清爽,是哪只猫儿抓到你的心儿了?哪能个抓法呢?”

“我⋯⋯唉,哪能对你讲哩?这这这⋯⋯要出大事体了!”挺举眼珠子连转几下,灵光一闪,“小荔子,快,我们这寻老阿公去!”

“哼,”葛荔现出冷笑,“想搬救兵?告诉你,任啥人也救不了你的场!”又将枝条子闪几闪,“老实讲吧,什么猫儿抓你了?”

“橡皮股票!”

“不是这只猫!”葛荔柳眉一扬,“扯远了,再讲!”

挺举哭丧起脸:“真就是这只猫呀,小荔子,你⋯⋯这快跟我寻老阿公去!”

“看来,不吃苦头不行了。伸手吧!”

“你⋯⋯”挺举挠一下头皮,“好吧,你硬说不是这只猫,究底是哪一只猫,请讲出来!”

“你自己的猫儿,还用我讲?”

挺举双手一摊:“我是真的不晓得哩!”

“好吧,”葛荔一咬牙关,“不见棺材不掉泪!我这问你,你的这只猫儿,是不是与鲁家的万贯家财有关?”

挺举想了下:“是哩。”

“嘿!”葛荔眉头横起,来劲了,“你还真敢呀!我再问你,你是不是为了这只猫,百般鼓惑鲁俊逸?”

“我⋯⋯我不是鼓惑!”

“好吧,换个词,是劝诱,你百般劝诱他将他的猫儿送给你!”

挺举急了:“哎呀,不是哩。我是⋯⋯”

“啧啧啧,”葛荔夸张地摇头,“真还把你看扁了呢,堂堂大生员、大贤才、大男人,原还擅长吃软饭呢。唉,是本小姐有眼无珠,差点儿让你⋯⋯”

挺举似是明白什么:“小荔子,你⋯⋯你这讲的是哪般呀?”

葛荔冷笑一声:“我讲的是哪般,你能不清爽?我不揭破,是给你的脸上留下一层皮!”

挺举觉得离谱,急了:“小荔子,你⋯⋯请把话说明!”

“你不要这层皮了?”

“讲吧!”

葛荔喘几下粗气,盯住他:“你鼓惑鲁俊逸,欲做鲁家的乘龙快婿,可有这事体?”

“这⋯⋯”挺举苦笑,“小荔子,你这⋯⋯哪儿跟哪儿呀?根本没有这事体!”

“嘿嘿,嘿嘿嘿,”葛荔的冷笑越发张扬,“要是没有这事体,为什么有人千方百计寻到本小姐,要本小姐捎话予你这⋯⋯没心没肺的白眼狼呢?”

挺举有点儿明白了,反倒松出一口气:“是傅晓迪捎话吗?”

“不是。”

“哦?”挺举略略一想,“不会是⋯⋯鲁小姐吧?”

“让你猜着了!”

“她⋯⋯”挺举心里一震,“捎什么话了?”

“你听好!”葛荔夸张地连清几下嗓子,“她捎的话是:‘鲁碧瑶早已心中有人,让他省下这个心!’”

“唉,”挺举长叹一声,给出个苦笑,“这事体搞的!”两眼直盯葛荔,“小荔子,我实言以告,那桩事体,是鲁小姐自己想多了。至于我,伍挺举,在此向你表白一句!”

“表白吧!”

“伍挺举的心里确实有只猫儿,但这只猫儿与鲁小姐无关,与鲁家的万贯家财无关,亦与其他任何事体无关。伍挺举的这只猫儿,只与一个人有关!”

葛荔猜出了,有点儿紧张,声音轻下来:“啥人?”

挺举直视她的眼睛:“小荔子!”

葛荔全身一颤,手中枝条落地。

二人对视。

时光凝滞。

路人匆匆走过,时不时地有人瞟过来,看向这奇怪的一对。

“呆子,”葛荔轻声道,“你不是要见老阿公吗?走吧。”说毕一个转身,头前走去。

挺举紧跟其后。

走到自家门外的小巷子时,葛荔放慢脚步,等他赶上,与他并肩走向老宅院,双双步入院门。

申老爷子正在木榻上打坐。

“老阿公,”葛荔不无夸张地叫道,“甭发呆喽,有人寻您来了!”

挺举走过去,缓缓跪下。

“小伙子,”申老爷子眼睛未睁,声音出来,“可是又来求卦的?”

“不是。”

“不来求卦,却为何事?”

“橡皮股票。”

“橡皮股票怎么了?”

“洋人合伙造假,橡皮股票崩盘在即,晚辈心急如焚,却又无处发力,特求老阿公指点明路!”

“你何以认定洋人造假?”

“橡皮产于南洋,而晚辈得到可靠音讯,南洋诸国根本没有如此之多的橡胶园!”

申老爷子长吸一口气:“你的音讯由何而来?”

挺举略作迟疑,决然说道:“是晚辈友人陈炯所言。陈炯留学东洋,海外朋友甚多,刚好有人在南洋开辟橡胶园,晚辈相信陈炯,认定不是虚言!”

“你又何以认定橡皮股票崩盘在即?”

“是晚辈直觉!洋人存心造假,无非是为牟利套现。橡皮股票暴涨近四十倍,就如吹气泡,达到破灭极限,崩盘只是早晚的事体。”

一阵沉默之后,申老爷子长长地叹出一口气,睁眼,盯住挺举:“你讲得是。小伙子,你想知道这个大气泡何以越吹越大、迄今未破吗?”

“请前辈指点。”

“因为全国各地的存银皆被吸过来了。茂升钱庄动用川汉路款五百万两,全部用于炒股。善义源紧随其后,调天津库银七百万两。润丰源不甘示弱,密调各地分号库银九百万两。外加其他庄号、银行及上述钱庄的原有库银,流入橡皮股票的银子总数不下四千万两!”

“啊?!”挺举惊呆了。

“老阿公,你哪能晓得介清爽呢?”葛荔问道。

“因为我是老阿公!”

挺举叩首:“老阿公,可有对策?”

“唉,”申老爷子轻轻摇头,长叹一声,“此为劫数,回天乏术了!”

挺举再次叩首:“老阿公,您一定有对策的!世间万事,有果就有因,有成就有败,有劫就有解。此事体既然是劫,就一定有解。求老阿公指点破解之方。只要有一丝指望,晚辈纵使上刀山,下火海,亦必践行!”

申老爷子沉思良久,再次摇头:“小伙子,如果有解,就不是劫了。棋局已经走死,大劫已经酿成,上海滩已经在劫了。”

挺举紧咬嘴唇,有顷,再次抬头:“那就亡羊补牢吧!在橡皮股崩盘之前,敬请老阿公指点补救之方。”

“好哇,好哇,”申老爷子连连点头,“锲而不舍!老阿公为你支一招,你可去求请一人,丁承恩!”

挺举二目大睁:“邮传部大臣丁大人?”

“正是。”申老爷子微微点头,“上海银业让白花花的银子耀花眼了,上海民心充满贪欲,寻常手段于事无补,眼前尚有一解,就是官府之力,丁大人若肯动用,或能⋯⋯”顿住话头。

“可丁大人在北京呀!”

“昨天夜里回来了,为的当是这事体。”申老爷子应道,“民间动用这么多的银子,朝廷怎能安坐呢?”

“谢老阿公指点!”挺举叩首谢过,匆匆走出。

葛荔紧跟身后,刚走几步,身后传来申老爷子的声音:“小荔子,回来!”

葛荔拐回来:“老阿公?”

“陪老阿公去一趟清虚观!”申老爷子缓缓站起。

葛荔急道:“老阿公,他⋯⋯他一个人去,我不放心!”

“你呀,”申老爷子伸出一只胳膊给她,“你以为他是去打架吗?”

丁大人与正房夫人李氏端坐于正堂太师椅上,旁侧另摆一椅,坐着如夫人刘氏。

丁大人二目微闭,一粒一粒地扳动念珠。如夫人的两只宠犬一只蹲在丁大人脚下,另一只蹲在如夫人脚下。

前面数步,泰记账房车康、惠通银行总理士杰哈腰立着,轮番禀报上海情势。

当士杰提到股市时,丁大人抬头,看向他:“今朝如何?”

士杰应道:“不同股票,价钿不同。领衔的是华森橡皮,昨天收盘为一百九十二两,若是不出意外,今朝当破二百两大关。”

“二百两?”丁大人凝会儿眉头,“听说善义源从天津调进不少银子,你知道吗?”

“知道。”士杰点头,“是旬日之前的事,善义源从天津秘密船运五百万两银锭,又从附近银库调运二百万两,与英、法、德三家银行合谋炒作橡皮股。”

“可知这些银子打哪儿来的?”

“士杰不知。”

丁大人继续扳转念珠:“惠通天津分行!”

“天哪,”士杰惊愕,“那不是动用了官银吗?”

“正是。”

“可这⋯⋯惠通银行是在老爷旗下,万一⋯⋯”

“唉,”丁大人长叹一声,“在老朽旗下又有何用?天津是袁大人的地盘,有人想赚大钱,捂得严实,就连老朽也是四天前才晓得的!”

士杰嘴巴动了几下,闭住了。

“车康,”丁大人转向车康,“说说润丰源,听说查敬轩也摽上劲了?”

“老爷说得是,”车康急切应道,“不是摽劲,是赌了!”近前一步,压低声,“就奴才所知,查老头子不但动用了所有库银,连江、浙一带庄号的存银都一并押上了。眼下沪上,茂升起头,善义源紧咬,润丰源是后来居上呀。”

“是呀,”丁大人点头,“越闹越大了。”

“车康,”李夫人眼角挑向车康,“该给老爷禀报咱家的事体了!”

“谨遵夫人,”车康拱手应过,柔声禀道,“老爷,橡皮股刚一闹开,小的就遵从夫人吩咐,前后分八次购入四种股票,本银共计四十万两,其中有原始股票两种,本银各十万两,照目前市值,当值二百五十万两,前后不过两月,净赚红利二百一十万两!”

丁大人震惊了:“赚这么多?”

“老爷,”李夫人不免得意,适时接道,“从效益上讲,我们赚得不少。但比起别家,我们赚得又是最少的了。再不采取措施,奋起直追,只怕⋯⋯”

“如何去追?”

李夫人抬眼,眼角斜向车康:“车康?”

“回禀老爷,夫人之意是,我们要做就做大,可分两步走,先拿五百万两承办新股,再用一千万两吃老股,力争占据橡皮市场三分之一的江山!”

“呵呵呵,”丁大人扭头看向李夫人,“你的胃口倒是不小哇!不过,股票不当这么炒!”

“老爷,该当如何炒?”李夫人急问。

丁大人看向如夫人:“告诉夫人,如果你来操盘,该怎么炒。”

“回禀老爷,”如夫人看一眼大夫人,“有夫人在,贱妾不敢操盘!”

“我是说如果!”

“如果让贱妾来炒,就把这两百五十万两的股票全部抛掉!”

在场几人面面相觑,即使丁大人,也是怔了。

“这⋯⋯”车康震惊,看向如夫人,“泰记抛盘,市场岂不崩了?”

“要的就是它崩呀!”如夫人淡淡一笑。

“这⋯⋯”车康傻了,看看李夫人,又看向丁大人,见他们没置一词,便再次转向如夫人,“请问如夫人,市场崩了有何妙处?”

“待市场崩盘,我们就全部吃尽!”如夫人一字一顿。

“天哪,”车康豁然开朗,声音兴奋,“夫人这是绝杀呀!”

车康赞美声中省去了“如”字,李夫人不悦,将脸转向一侧,重重地哼出一声。

“唉,”丁大人盯会儿如夫人,轻叹一声,摇头,“你呀,妇道人家,心里想的却是杀杀杀!”又扫一眼众人,“不瞒你们几个,老朽此番回来,不是为了让市场崩盘的,因为这个盘⋯⋯它崩不得啊!”

“那⋯⋯”如夫人急道,“我们岂不是⋯⋯永远也赶不上这个趟了?”

“看运数吧。天底下没有吹不破的牛皮!”

如夫人倒吸一口冷气:“老爷是讲,这股票⋯⋯”

话音未落,一阵脚步声响,在外当值的襄办引侍卫长走进。

侍卫长拱手:“上海商务总会总理祝合义求见!”说着,双手捧上名帖。

丁大人没接,眼睛眯起,半是自语:“咦,倒是奇怪了,老朽此番回来,连道台两江总督都没声张,他是哪能晓得的?”

“与祝总理同来的还有一个年轻人,想必是祝总理的随员!”

丁大人眉头微皱,摆手。

侍卫长退出。

“什么人物也来添堵!”丁大人苦笑一声,转对如夫人,“找一下有关橡皮股的外国报道,全部拿到书房来!”起身,抬腿走向书房。

侍卫长回至府门,将拜帖双手奉还。

“长官?”祝合义急道。

“丁大人不在府上,请祝总理择日再来!”侍卫长打个礼,回到门房。

祝合义打出一个无奈的手势:“挺举,走吧。”

“祝叔,您先回去,我再守一时,等候丁大人回来!”

“唉,”祝合义轻叹一声,“挺举呀,有些事体不可强为。”又朝门口努嘴,“看清爽没,门口这么多侍卫,只能说明一桩事体,丁大人回来了,就在府里,只是不想见我们哪!”

“是哩。”

“他不想见,你硬求在这儿,又有何用?”

“祝叔,没有办法了,也许这是唯一的生路!”

“好吧,想留你留下,我回去。无论如何,商会里得有人守着!”

挺举送他上车,拱手作别。

“对了,”祝合义探出头,“求见大人时,你就说是我的助理,是我让你留下来的。要不然,大人或会怪罪!”

“谢祝叔关照!”

挺举从后晌一直候到傍黑,门口仍无动静。

挺举心头一动,寻到一家小店,买来信笺及信封,写出几句,封好,返回丁府,信步走向丁家大门。

侍卫长走出。

挺举双手奉上信函:“麻烦官长将此信函呈送丁大人!”

侍卫长接过,目光落在挺举身上:“你是何人?”

“在下姓伍名挺举,上海商务总会议董!”

“方才告诉过你们了,丁大人不在府上,有事体改日再来!”

“在下是请官长呈送此信,并非求见大人!”挺举退后一步,原地站定。

侍卫长瞄他一眼:“你可以回去了!”

“谢官长!”挺举拱手,“丁大人早晚读到此信,或会召见在下。那时,官长若是寻不到在下,岂不为难?”

“嘿,”侍卫长逼视过来,语带不屑,“你倒是笃定呢!”

挺举迎上他的目光,二人对视。

“好吧,”侍卫长收回目光,“我这就呈送!”

丁大人站在书案后面,鼻梁上架着老花镜,手中拿着放大镜,半弯着腰,一张接一张地查阅一厚摞子有关橡皮股的各种中英文材料。

如夫人又拿一卷英文报纸走进来,搁在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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