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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镇魔坑
吕品一溜烟跑到办公室,马屁花见到他,立刻放声高歌,这一次还换了歌词:“主人乐当时,聪明又伟大,从来不犯错,做事顶呱呱……”
吕品强忍恶心,掏出“鼻涕虫”,溜进办公室,打开密室,放好飞磴,一切顺利无比,但觉志得意满,吹一声口哨,扯开大门,踏上竹林小径。马屁花欢快地向他道别:“乐当时,走得快,风流潇洒人人爱;乐当时,走得好,精神焕发真逍遥……”
吕品嗓子发痒,恨不得破口大骂,他冷哼两声,正要动身,忽听有人高叫:“乐宫主。”吕品循声一瞧,周见龙兴冲冲朝他走来。懒鬼暗暗叫苦,可又退避不能,只好清了清嗓子,摆出乐当时惯有的假笑:“周道师,你找我有事儿?”
“老问题,”周见龙满脸堆笑,“关于我的薪水。”吕品心里暗骂,嘴里支吾:“噢,你有什么意见?”
“乐宫主,我来学宫几年啦?”周见龙反问。吕品傻了眼,咳嗽两声,随口敷衍:“好些年了吧!”
“准确说是十五年,”周见龙流露回忆神气,“我来学宫报到的那天,正好听见天宗我复出的消息,那时他已经是大魔师了。”
“噢,”吕品不敢接话,他对这些一无所知。
“我也是老资格了,”周见龙一脸委屈,“可我的薪水还是比山烂石差一大截。”
“那个,他比较胖……”吕品随口胡扯。
“这跟胖有什么关系?”周见龙瞪着他不明所以,吕品只好继续胡诌:“胖就吃得多,买食物要多花钱,噢,衣服也大几号,需要消耗更多的布料……”
“我以为,”周见龙脸胀通红,“薪水的标准是能力和资历,而不是谁胖谁瘦……”
“说得对,”吕品极力想要摆脱抟炼道师,“你要涨多少?”
“早说过了,”周见龙提高嗓门,“百分之三十,跟山烂石一样。”
“我得考虑考虑,”吕品装模作样地摸着下巴,“下一次我再给你答复。”
“这件事我说了多少次了?”周见龙不满地嘟囔,“下次推下次,到底要拖到什么时候?”
吕品头大如斗,正想如何应付,思忖间目光一扫,心脏蹿起老高,惊叫声差点儿从嗓子眼冲了出来——
远处夜色中冒出一个人,甩开大步,摇头晃脑,不是别人,正是乐当时。
吕品两眼发黑,周见龙见他眼神古怪,也要掉头去看,懒鬼匆忙伸手握住他的双肩,用力把他转向自己,笑嘻嘻地说:“百分之三十太多,百分之十怎么样?”
“不行。”周见龙使劲儿摇头,“百分之三十,不能比山烂石少……”
乐当时越走越近,他心不在焉,没有留意门前有人,可是再走几步,王见王也是早晚的事。
“……这不是钱的问题,这关乎我的尊严……”周见龙还在那儿唠叨,吕品心急如焚,正想开溜,忽见乐当时身后闪出一人,身影娇小,正是贝露。她叫住乐当时,说了几句什么。乐当时脸色惨变,掉头往来路走去。
吕品又惊又喜又恍惚,猜想贝露说了什么,忽听周见龙说道:“乐宫主,你在想什么?”
“嗯哼,”吕品摸了摸下巴,“我在想尊严多少钱一斤?”
“你说什么?”周见龙面涌怒气,吕品却不理睬,目光越过他肩头,高叫一声:“贝露,你来干吗?”
女孩急匆匆闯入竹林,张口便说:“乐宫主,曲道师找你?”吕品不待周见龙发话,抢先说:“我马上就去。”转向老道师笑嘻嘻地说,“薪水的事以后再说。”不顾周见龙脸色难看,跟着贝露匆匆离开。
到了没人的地方,吕品变回原形,吐一口气说道:“真险,你跟乐当时说了什么?”贝露扬起嘴角:“我说皇秦受了重伤,现在躺在曲傲风的温室。”
“真的?”懒鬼瞪大眼睛,贝露白他一眼:“假的!”
“嗐,”吕品咂了咂嘴,“你这不是骗人吗?”贝露说道:“我不这么说,乐怎么会上当?”吕品摇头说:“他上了当,回头会找你麻烦。”
“顶多骂我一顿,记一次大过,”贝露瞅着吕品冷笑,“如果发现你这个冒牌货,他会把你扔进天狱。”说着掏出通灵镜,挥舞毛笔写个不停。
“你在干吗?”吕品好奇问道。
“抹掉天眼符的记录。”贝露说道,“这样一来,你就从没去过乐当时的办公室。”
“这也太方便了。”吕品连连搓手,“我说,封镜的事……”
“我们会考虑。”贝露打断他说。
“你们?”吕品愣了一下,“你承认你们是‘双……”
“住口,”女孩抬起头来,目光森冷如电,“再对我说那三个字,你就一辈子也别想通灵。”
“那叫……两……脑袋……蛇……”吕品边说边瞅贝露的脸色,女孩怒哼一声,回头看向镜面,忽又面露喜色:“姐姐说贝雷醒了,我得过去瞧瞧。”收起通灵镜转身就走。
“别忘了封镜的事喔!”吕品殷勤地冲她挥手。
“知道了,”贝露不胜其烦,“啰里啰嗦的死狐狸。”
一想到可以通灵,吕品连翻两个跟斗,落地站稳,忽觉背脊发冷,他心头一沉,回身大喝:“谁?”
身后空旷无人,懒鬼瞪大双眼,仔细搜索一遍,不觉心头打鼓。刚才的感受不像错觉,真有东西藏在暗处,即便不是道者,也是路过的精怪,不管是人是妖,听见他和贝露对话,都是莫大的威胁。
吕品头皮发麻,又张望了一会儿,仍是一无所获,不觉摇了摇头,双手插进兜里,闷闷地走回寝室。
树叶飒飒晃动,一个人影从无到有,从灌木丛里浮现出来,他缓缓起身,望着吕品身影消失,轻轻叹一口气,缩起身子,没入黑暗。
“你受伤了?”天皓白打量方飞的左腿。
“摔了一跤。”方飞支吾。
“噢?”天皓白瞅他一眼,“魑魅绊倒你的?”
“嘿!”高处传来嘎声嘎气的叫声,“他一进门我就闻到了。”
方飞抬眼望去,三足金乌站在高高的鸟架上,红通通的双眼像是两块火炭。
“枯朽冰冷,”虫老虎在脚边呱呱作响,“那是精邪的臭味。”
“是吗?”方飞掀开裤脚,冲着枯白色的小腿抽了抽鼻子,“我怎么闻不到?”
“死人也闻不到自己的臭味。”九阳君说完,方飞望着它瞠目结舌:“你、你说……我死了?”
“差不多,”虫老虎不紧不慢地说,“九阴噬阳——精邪的诅咒,你没有马上死掉我很意外!”
“九阴噬阳,万物枯朽,”九阳君同情地望着小度者,“我猜你活不过明天。”
“天道师……”方飞望着天皓白面无血色。
“断了几根符锁?”天皓白不动声色地问。
“一根。”方飞垂头丧气。
“还不算太糟,”天皓白的目光投向餐桌,“那张符纸的主人没来,不然精邪的封印已经打开了!”方飞心头一惊,注目桌面的符纸:“您知道谁写的吗?”
天皓白抿了抿嘴,扬起毛笔,角落里飞来一只太玄池,笔尖搅动两下,石盆涌现清水,毛笔向左一勾,东边木架接连飞来若干器皿,到了太玄池上方,自行掀盖拔塞,倒出各色液体药粉,落入盆中清水,嗤嗤嗤白气翻滚。
“九阳君,”天皓白头也不抬,“把‘紫玉髓’取来!”
金乌鸦飞上二楼,不久飞了回来,胸前的爪子攥着一个水晶瓶子,里面装满亮紫色的膏液,老道师接过倒了两滴,太玄池里紫气弥漫。
“金蚕……”天皓白话音刚落,虫老虎吐出舌头,越过十米,钻进西边角落,而后闪电收回,粉红色的舌尖送到老道师身边,上面黏着一个四方形的白木盒子。
天皓白打开盒盖,揪出一只金灿灿、胖乎乎的大虫子,长约三十厘米,身上布满银环,皮肤柔嫩饱满。老道师捏了一把,虫子发出婴儿似的啼哭,身子下方喷出一股金黄色的水柱,淅淅沥沥、一滴不落地洒进太玄池。池水沸腾起来,咕嘟嘟地响个不停。
“它在干吗?”方飞看呆了眼。
“撒尿!”九阳君一边回答。
“什么?”方飞吓了一跳,“往太玄池撒尿。”
“金蚕浑身都是宝。”九阳君吞下唾沫,“可惜就是不让吃。”
金蚕一泡尿撒完,天皓白把它塞回金盒,吧嗒关上盖子。虫老虎舌头伸缩,又把盒子送了回去。
“还差一样!”天皓白看向碧无心,树精笃笃笃地走上来,满不在乎伸出手臂,天皓白的笔尖吐出白光,用“锐金符”割破树皮,流出浅绿色的汁液。石盆里的液体遇上绿血,立刻停止翻腾,颜色悄然生变,乳白透明,微微荡漾。
碧无心收回胳膊,冲方飞咧嘴笑笑,笃笃退到一旁,饶有兴趣地看着天皓白掉转石盆,把其中的汤液倒进茶杯,碧无心双手捧过,恭恭敬敬地递给方飞。
“碧灵长生汤,”天皓白声音沙哑,“可以解除精邪的诅咒。”
方飞望着汤液进退两难,一想到里面掺入了金蚕尿水,肠胃里就是一阵翻腾,他偷瞟一下老道师,闭眼咬牙,仰脖喝下汤液,味道不咸不淡,略带腥味,进了肚子,忽又变得灼热,热气钻入腹股沟,顺着左腿向下流注,到了小腿枯萎的地方,嗤地腾起一股火焰,裹住小腿熊熊燃烧。
“啊!”方飞失声惊叫,可是虽然着火,但却并不疼痛,热乎乎,暖洋洋,不断驱散蚀骨的阴冷。
火焰很快烧尽,留下一层枯碳似的黑痂,方飞伸手一碰,不痛不痒,无知无觉,不防金乌鸦俯冲下来,三只鸟爪左起右落,上起下落,就像剥掉烤红薯的枯皮,把腿上的黑痂撕扯下来。
黑痂剥落,并不难受,露出一层光溜粉嫩的皮肉。虫老虎跳上来舔了两下,呱呱呱地评价:“真不赖,挺新鲜。”
方飞哭笑不得,伸屈小腿,饱满有力,完全恢复了知觉。他满心感激,转眼看去,天皓白收起太玄池,坐在餐桌旁边,手里端着烟杆,望着那张符纸呆呆出神。
“天道师……”方飞“谢谢”两个字还没出口,天皓白抬眼扫来:“你碰过符纸?”方飞茫然点头,天皓白眼里闪过一丝异样:“你有什么感觉?”
“脑子里乱糟糟的,”方飞皱眉苦想,“我也说不清。”
天皓白点了点头,继续凝视符纸,方飞望着纸上的符字,忍不住问:“这是影魔写的?”
“何以见得?”天皓白问道。
“宁柔然跟他……”方飞还没说完,天皓白摇了摇头:“这是我孙子写的。”
“你孙子?”方飞念头一转,浑身的血液直冲头顶,他瞪着老道师结结巴巴,“天、天……”
“对!”天皓白的眼里浮起苦涩笑意,“天宗我。”
方飞盯着那些符字,喘了两口粗气:“他、他以前写的?”
“不,”天皓白轻轻摇头,“没过多久,”他伸出毛笔,点了点符字,“不超过五个月。”
“五个月,”方飞脑子一阵混乱,“可是他应该死了,或者说……”
“被困在镇魔坑?”天皓白点点头,“这也没错!”
“那为什么?”方飞努力平静下来,“天道师你一定弄错了?”
“我不太确定,”天皓白盯着符纸仿佛着迷,“按照写符者的本意,精邪吃掉贝雷以后,这张符纸会自行销毁。接触到符纸的人,绝大多数都会迷失本性,就如贝雷一样,任由符咒驱使,可你偏偏没事。所以,这张符留到现在,恐怕也在天宗我的意料之外。”
“天宗我不是在镇魔坑吗?”方飞失声叫道,“他怎么可能写出这张符?”
“他在镇魔坑,他也写出了这张符。”天皓白苦笑一下,“尽管我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
“这太矛盾了!”方飞连连摇头。
“符咒不会说谎,”天皓白的目光投向符纸,“他的元气、他的笔迹,还有他独一无二的意志。”
方飞盯着符纸上的字迹,感觉一股彻骨的冰冷:“这太荒谬了。”
“好吧!”天皓白说道,“我们来做个试验。”
“什么试验?”方飞问道。
“知道元气共振吗?”天皓白盯着男孩,方飞茫然摇头。
“同一个人的元气跟他的元神会有微妙的感应,这一种效应叫做‘元气共振’。高明的写符者可以使用‘元气共振’远程控制自己所写的符咒。反过来说,使用同样的方法,我们也能用已有的符咒来搜寻写符者本身。当然,写符者如果不愿暴露,他可以拒绝共振,切断元神与符咒的联系……”
“如果天宗我拒绝共振呢?”方飞忍不住问。
“试验就失败了,”天皓白想了想,“可我猜他会接受。”
“为什么?”方飞更加困惑
“他不必亲笔写下‘迷魂符’,毕竟这有暴露的风险,”天皓白摸了摸胡须,“可他为什么这样做?”
“那个……”方飞不知如何回答。
“这是一种乐趣,”天皓白说道,“他酷爱风险,他乐在其中,经历的风险越大,成功的喜悦就越强烈。好比‘万象归一’,几乎所有人都认为那是妄想,可对天宗我来说,只有不可能的挑战,才能满足他无限的野心。”
“真是个疯子……”方飞冲口而出。
“说得对,疯子的想法不能用常理揣度。”天皓白转身挥手,“九阳君、虫老虎、碧无心,你们去院子里呆一会儿!”
“还让不让人睡觉?”九阳君打着呵欠向门外飞去。
“娇气,”白蛤蟆一蹦一跳,“我在哪儿也睡得着。”
“这有什么?”木头人乐呵呵地跟在后面,“我可从来不睡觉。”
“我得提醒你一下,”天皓白注目男孩,“如果天宗我活着,并接受元气共振,那么这意味着巨大的危险。”
“我明白,”方飞点头,“这意味着他能控制这张符。”
“不止如此,” 天皓白注目符纸,“这是我见过最厉害的‘迷魂符’,如果天宗我的力量足够强大,能够让我们陷入永寂。”
“永寂?”方飞心子一跳,“永远的魂眠。”
“这也是天宗我会接受共振的原因,”天皓白苦笑一下,“对于他来说,这不是暴露自身,而是消灭敌人的大好时机。”他看了看方飞,“你真的不害怕?”
“决不!”方飞简短回答。
“好吧!”天皓白叹一口气,手中毛笔挥出,一束天青色的光芒投向符纸,仿佛石头丢进水里,纸上的符字荡起涟漪,涟漪不断扩大,直达符纸边缘,符纸抖动起来,嗡嗡嗡的声音就像苍蝇振翅。
伴随颤鸣,符纸开始上升,升了半米多高,突然停顿下来,嗡的一声激响,暗绿色的涟漪突破符纸,化为无形的光波向外扩散,阴暗黏腻,如同绿色的脓水,瞬间裹住了方飞。奇冷汹涌而来,男孩仿佛掉进了冰河,身体忽然失重,极速向下坠落……
云烟八方涌来,忽又四面散开,方飞的双脚踏上实地,他扫眼望去,目之所及,险些惊叫起来——
他站在悬崖边上,往前一步就是深渊。悬崖的边缘是一个巨大的圆弧,弧形的曲线左右延伸,最终在数十里以外再次交汇。可以说,这不是普通的山崖,而是一个巨大的天坑,坑底深不可测,四周壁立万仞。巨坑的尽头,青气红光交缠纠结,青气如同眼白,红光仿佛瞳仁,共同构成一只诡异的巨眼。
方飞望着深渊,深渊也望着他。
男孩心惊胆颤,不觉后退一步,立足未稳,有人扶住他的肩膀,天皓白的声音让人心安:“别怕,这是镇魔坑。”
方飞回头看去,天皓白长发乱飞、睡袍飘摇,站在悬崖边缘,皱眉望着坑底。
“镇魔坑?”方飞战战兢兢,“我们怎么到这儿来了?”他回头望去,身后一片荒原,只有砂砾乱石。
“这是幻象!”天皓白曼声说道,“天宗我接受了共振,用他的‘迷魂符’制造了一个幻境,如果我们永远呆在这儿,我们的元神就会陷入……”
“永寂?”方飞颤抖着接口说道。
“对!”天皓白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坑底。方飞忍不住探头看去,发现巨大的眼睛消失了,青气红光化身太极,青鱼红眼,红鱼青眼,首尾追逐,越来越快,形成一个疯狂转动的漩涡……方飞看得入迷,脑袋越垂越低,身子向前倾斜。
“当心!”天皓白扣住他的肩膀,把他用力向后一拽。
方飞踉跄站定,不觉冷汗淋漓,偷眼再看,“太极”消失不见,坑底星斗斑斓,青中有红,红中有青,环绕一个中心徐徐转动——镇魔坑仿佛万花筒,眨眼之间,居然虚构出了银河系的图景。
“青的是‘九星镇魔符’,红的是地下熔岩,它的变化是你的心魔……”天皓白沉吟一下,“魔由心生,沉迷其中,就会坠落坑底、万劫不复。”
“可是……”方飞不胜纳闷,“这不是幻象吗?”
“实非实、虚非虚,虚实一纸之隔,幻象也能杀人,”天皓白看了看天,“奇怪,他还在等什么?”
“我在这儿!”一个稚嫩清脆的声音突然响起。
天皓白身子一僵,缓慢转过头去,但见十米开外站立一个小小的男孩,模样俊美可爱,身穿银亮套装,质地柔软,光泽迷人,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眼眶微微泛红,里面蓄满泪水。
“救救我……”男孩哀伤地注视老道师,“救救我。”
小男孩突如其来,方飞倍感诧异,转眼看去,天皓白木呆呆站在原地,喉头微微耸动,咽下一口唾沫。
“救救我……”泪珠顺着光嫩的小脸淌下,小男孩眼里的悲伤更加浓重,他向前跨出一步,饱满的红唇微微颤抖,仿佛充满某种渴盼。
“站住,”天皓白闭上双眼,艰难地吐出话来,“别过来!”
“你忘了我吗?”小男孩悲伤地说,“你不记得我了?”
“我记得,”天皓白睁开双眼,激荡的眼波平静下来,“可你不是你了!”
小男孩盯着老人,抽了抽鼻子,泪水消失了,悲哀一扫而光,稚嫩的小脸皱了起来,变得狰狞凶狠。他的目光越过两人,冷冷地投向远处。
“嗐!”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介于尖锐和沙哑之间,让人听着很不舒服。
方飞应声回头,远处悬崖边站立一个少年男子,容貌清秀明朗,烟灰色的羽衣简洁飘逸,头发青黑泛蓝,阳光映照下,仿佛刚刚破晓的天宇。
天皓白摇头叹气:“你还想说什么?”少年笑了笑,漫不经意地问:“迷魂符有多少种写法?”
“一种!”
“我的写法?”少年又问。天皓白点头说道:“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写法。”
“个性?”
“每一个人都独一无二!”
“不,”少年摇头,“只有一个人独一无二。”
“你?”
“我,”少年咧嘴一笑,“独一无二,唯我独尊!”
“你错了,”天皓白的口吻就像训导不听话的学生,“浮生短暂,每一个人都有其价值!”
“他的价值就是成为我的一部分,”少年笑意消失,目光变得冷酷骇人,“万象归一,即能永生!”
“永生?”天皓白略带嘲讽,“永生真那么好?”
“真那么好!”少年郑重点头,“我向你保证。”
“唯一的存在意味着孤独,孤独是一种罪。如果加上永生,那么孤独的刑期就是永远!”
“我喜欢孤独!”
“你还不懂孤独的滋味!”天皓白语气沉痛。
“不!”少年看向镇魔坑,“我已经懂了!”天皓白也看向坑底,眼神微微恍惚:“看来,你真的活着。”
“你错了,天皓白,”沙哑阴冷的声音从坑底传来,方飞抖索索看去,坑底的青红二色勾画出一张狞恶无比的巨脸,嘴巴一开一合,声音震天动地,“活未必死,死未必活,生与死的界限,比你想象的要模糊得多。”
巨脸说话的时候,小男孩和少年男子也同时出声,异口同声,一字不差。
方飞完全明白了。男孩、少年和巨脸三位一体,代表天宗我的童年、少年和现在。
“在我心里,你已经死了。”天皓白说道。
三个“天宗我”齐声大笑:“你骗不了我,这些幻象就是镜子,照出我在你心里的样子。你忘不了我的童年,那时我天真可爱;你也忘不了我的少年,那时我求知若渴;至于我的成年,你宁可把我忘掉,但这才是真正的我,你只是不肯面对现实。”
“人老了,总爱回忆过去!”天皓白不动声色地说。
“回忆过去,你一定相当痛心。”
“有那么一点儿!”
“你应该为我骄傲,我是你最得意的学生,”天宗我洋洋自得,“你让我审视自我,于是我明白了‘自我’才是最重要的存在;你让我包容他人,呵,我确实‘包容’了他们,完完全全地包容;你说浮生短暂、死亡长存,所以我把死亡当做最大的敌人,挑战它、征服它,不惜一切代价!”
“不,”天皓白轻轻摇头,“你什么也没学到,你不过自以为是!”
“看来你不赞同我的观点!”
“决不!”
“好吧!”天宗我鬼魅一笑,“你们就留在这儿,毕竟我是一个‘包容’的人。”
方飞心里掠过一阵战栗,如果困在这个幻境,现实中的自己就会陷入永寂,成为行尸走肉,直至腐烂消亡——天皓白说的没错,幻象真的能够杀人。
“任何幻境都有出路,”天皓白镇定自若,“任何幻觉都会结束。”
“出路?”天宗我挑衅地冷笑,“那你找找看。”
“方飞!”天皓白出乎意料地回过头,“出路在哪儿?”
方飞一愣:“我、我不知道!”天宗我呵呵直笑,天皓白并不理睬,接着说道:“不要马上否定自己,相信你的灵感和直觉!”
“灵感?直觉!”方飞来到紫微超过一年,可是仍然保持红尘的思考方式,逻辑胜于灵感,总爱探究来龙去脉,所以在道术的修炼上屡屡碰壁。听了天皓白的话,他茫然四顾,除了荒凉无垠的原野,就是深不可测的天坑……天坑?方飞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把他自己也吓得不轻。
“你高看他了,”天宗我冷冷说道,“他只是一个学生,他不可能……”
“闭嘴,”方飞冲口而出,“我知道了!”
“噢?”三个“天宗我”都睁圆双眼,“说来听听。”
“你喜欢风险,”方飞说道,“你以冒险为乐。”
“呵,说得挺对!”
“所以,”方飞的目光投向镇魔坑,“最危险的地方就是出路。”
“有意思。”天宗我放声大笑,“你要想清楚,选择只有一次,代价就是生死。”
方飞纵身一跃,跳下了天坑。耳边风声呼啸,吹散了恐惧和犹豫,望着坑洞尽头狞恶的巨脸,男孩的心意前所未有的坚定——对也好,错也罢,如果错了,他的牺牲可以为天皓白试错,证明此路不通,帮助老道师找出真正的出路……
巨脸的表情变了,先是惊讶、再是愤怒、进而张开大嘴,发出一声惊心动魄的狂吼。大嘴的下方黑暗无穷,刺骨的冷风汹涌而出。
“你是对的!”天皓白的声音幽幽传来,方飞应声望去,老道师就在身边,同时向下坠落。
“天道师!”方飞心头冰凉,天皓白也跳了下来,如果他错了,两人都会困在坑底!
“别害怕,”天皓白微微一笑,“我们是对的!”
狂吼戛然而止,巨脸的抿起嘴巴,露出古怪的笑意。
“苍龙方飞,”三个天宗我的声音在天坑里回荡,“后会有期!”
巨脸模糊消失,红光青气疯狂转动,形成一个深邃的漩涡,传来磅礴无比的吸力。
方飞一头钻进了漩涡,跟着天旋地转,砰地坐回了椅子,神志迅速恢复,眼前的景物变得清晰,狂暴的气流在他身边盘旋、撕扯,耳边传来惊心动魄的爆鸣,“迷魂符”的符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惨绿的光波。乱流、爆炸、炫光,方飞身处风暴的中心,感觉整个“皓庐”都要被摧毁了。
一支笔穿过乱流,轻轻挥舞一下,天皓白清晰的咒语压倒了爆响:“无始无终!”
爆炸没了声音,光亮不再流动!方飞仿佛进入了真空,一无所有,寂静可怕,他的手足僵硬,身子无法活动,眼看着符笔继续挥舞,粉碎的字画、古董、家具、器皿一一拼合,重新返回原位。
眨眼之间,客厅恢复如初,只剩下餐桌上方那一团绿光,仿佛冻结在琥珀里的萤火虫,僵硬而又灵动,拥有自相矛盾的美感。
天皓白坐在对面,笔尖对准绿光,眼神有些复杂。过了片刻,他叹了口气,笔尖向下一沉,绿光熄灭了,变成灰烬的符纸扑簌簌地掉在桌上。
“他想炸死我们,”天皓白解释,“可是符咒的威力不够。”
“真难缠,”方飞望着灰烬喃喃说道,“他真的还活着?”
“是啊!”天皓白悠然出神。
“您打算怎么做?”方飞问道。
“报告斗廷!”天皓白回答。方飞想了想:“不能进攻镇魔坑吗?”
“‘九星镇魔符’吸入一切,摧毁所有,好比宇宙的黑洞,那是生命的禁区。可是反过来,如果天宗我活着,那么镇魔坑便成了他的防御工事,任何进攻他的力量,首先必须化解‘九星镇魔符’!”
“我懂了,”方飞喜不自胜,“我们进不去,他也出不来!”
“可是……”天皓白的目光落向灰烬:“这一道‘迷魂符’是在镇魔坑以外写成的。”方飞冰水灌顶,忙问:“他是怎么做到的?”
“如何在镇魔坑里存活,一直让我相当困扰,”天皓白点燃琅嬛草吸了一口,“不过刚才幻象里,天宗我自己透漏了口风!”
“什么口风?”
“九阳君!”天皓白高叫。
“什么事?”金乌鸦飞了进来。
“二楼书房,丁字部,编号六一三五!”
九阳君飞上二楼,很快回来,胸前的爪子攥着一本破破烂烂的古书,书的纸张是用风干的树叶剪裁的,上面没有文字,只有缥缈不定的云烟。
天皓白摊开书本,内页上也没有文字,只有一团团云气不断地翻涌。
“这是什么书?”方飞忍不住问,“怎么一个字也没有?”
“这是魑魅幻书,当年我从魔徒的巢窟里得到的,”天皓白头也不抬,“远古魑魅发明的文字,用三百二十四种云雾的形态作为词根,根据云气的变化来进行叙事,这种文字怪异冷僻,魔道用它来书写和传信。我也花了不少时间才学会……喏,就是这个,亡灵禁城!”
“亡灵禁城?”方飞皱起眉头,“听起来有点儿瘆人。”
“古代大魔师创造的邪法,拘禁亡灵,也即死者的元神,构筑绝对的防御。这种防御近乎完美,唯一的缺陷就是需要不断地消耗亡灵。随着亡灵减少,防御也会崩溃,亡灵消耗的速度,跟遭受攻击的强度有关。”
“天宗我使用了这个邪法?”方飞想了想,“可亡灵从哪儿来?”
“困在‘九星镇魔符’里的不止他一个,”天皓白的眉头微微拧起,似乎不愿回忆往事,“当时落入镇魔坑的魔徒有一万多人!”
“他们都死了?”方飞直觉手脚冰冷。
“还记得幻象里天宗我的话吗?”天皓白眉宇低沉,“他说,他已经懂了孤独的滋味。也就是说,镇魔坑只有他还活着,其他的魔徒都化身亡灵,构筑了他的‘禁城’!”
方飞怔了怔,小声问道:“一万个亡灵能消耗多久?”天皓白合上书本:“撑不过十二年。”
“十二年?”方飞心头一动,“那不是快了!”天皓白点头说道:“大限将至,困兽之斗更加疯狂。”
“好顽强!”方飞心情复杂,除了惊讶厌恶,隐隐然又有点儿佩服,能在镇魔坑撑过十二年,本身就是莫大的奇迹,“可他还没脱困是吧?”方飞疑惑未解。
“‘九星镇魔符’隔绝一切物质,无论肉体还是元气,全都无法通过,不过……”天皓白注目门外,“因为重力符的局限,它阻挡不了纯粹的元神。”
“元神?”方飞愣了一下,“天宗我的元神离开了镇魔坑?”
“除此之外,别无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