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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缩头乌龟,良心都让狗吃了!”那时的聂小凤,抱着襁褓中的绛雪玄霜一脚踢开他闭关的房门,指着他的鼻子如是骂。
脑中又不可避免地闪过她的临终泪眼,耳旁响起她最后疲惫的问询:“如果一切重头,你还会不会改变主意?”
口中苦涩如胆汁倾泻。重头了,的确重头了。生命往复,出人意表,历久弥新,只是那不是他与她,不是罗玄与聂小凤。
不是我们。罗玄在心底暗叹一声。
倘若当年,自己也曾勇敢些,携了她的手在哀牢山长居归老,今后他治病,她理药,他出诊,她随行,他开墨研道,她盏茶相伴,自此皎雪银霜,四季飘飞,天物自然,何至绛玄异色?可否?人生可否?
场上的激争却不容人多想,鹤冉公长叹一声:“你为救人甘愿自损名节,为师可以不管,但你绝不可娶自己的徒弟为妻!从今日起,冯今不再是我昆仑中人,她所去所从与我门中再无干系,而你秦桐是华旭琴的唯一奏者,你必须随诸公归山,执掌昆仑,今日便是绑,也要将你绑回去!”
见鹤冉公表态,天姑幽歃也高声叫道:“秦桐!你以为和冯今断绝师徒关系便能救她一命?好!冯今本是叛臣之后,全因被昆仑收留才侥幸留命,现在她被逐出师门,便是人人可诛的罪臣孽子,她更寡廉鲜耻,勾引我昆仑掌门,数罪并罚,今日我便要了她的脑袋!”
眼看拂尘再朝自己当头打来,冯今慌得一把抱住师父胳膊,见幽歃姑杀机毕现,秦桐目中倏地一亮,这回不再白白受击,反掌与幽歃正式交开了手去。幽歃姑见他当真为了冯今与自己正面出手,一时被气得面如肝色,其余七公见状纷纷上前,兵器豪展,摆出昆仑一绝八仙阵将二人包抄在正中。
八公配合严密,出手如神,只见七人分野,围攻秦桐,将他和冯今隔开,鹤冉公招招出真,欲将他当场擒下。天姑幽歃从人群后凶猛跃出,直逼冯今,少女慌忙抽出护身的玉霄剑,与眼前的夺命师公肉搏开去。
秦桐几次欲赶去冯今身旁相护,却被七公的车轮战术苦苦围困在八仙阵中,危急之下看到绛雪,忙道:"梅姑娘,烦你救小今一命!"
绛雪不待他多言早已持剑去助冯今,却不料幽歃姑此番对冯今乃是深恶痛绝,使足了力气,几下便打飞玉霄剑,一把扣住了冯今的喉咙。冯今身陷在祖师公凌厉的杀气中,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两手无助地攀住幽歃姑夺在自己脖子上的五指。
此情此景,何等似曾相识,令罗玄有不忍观瞻的痛楚----尤忆那日在哀牢山涧,聂小凤也是如此吹弹欲碎地挣扎在他左掌中,那时她的纤弱颈项握于他指间的触感,细腻倔强,因极度恐惧而绷紧,不似那夜承欢之下的慌乱。
“住手!”他大喝一声,凌空异起,掌风当头扣下幽歃姑,竟已使出了多年不用的毕生绝学——疯魔劫!
明知不该介入昆仑的内务,那一刻心中却产生想要弥补些什么的强烈渴望。
突闻“噗通”一声巨大撞响,黑长坚硬的巨木从罗玄眼前疾疾驰过,幽歃姑的身体猛地弹飞出去,在众人眼前直直穿越大殿上空,震上殿廊另一侧的高墙后,滚落下地,却连哼也未听她哼得一声。
众人扭头看见秦桐左掌中巨大的华旭琴,那黝黑逞亮的琴身正在他手中缓缓缩小,竟收放自如,便是此物方才于秦桐的袖间迅速变大,将十米开外的幽歃姑活活撞飞了去!
擎羊公上前探一探幽歃姑的鼻息,颤身立起,指着秦桐道:“你。。。你这欺师灭祖的畜生!”向大殿中喊去:“幽歃姑。。。仙逝了!”
在场群雄一时惊哗大动,昆仑诸公疾忙围拢上去,方见幽歃姑确已经脉尽断,七窍流血,死于当场。
诸公纷纷大恸起身,鹤冉公哀声高叫道:“孽障啊!孽障!。。。。。。”
昆仑七公当下联手来攻,个个满目血红,悲痛欲绝,再无分寸。秦桐搂过冯今,拔地而起,高高悬于众人之上,只见他目视下方,面露痛苦,叹了口气,大殿高空中便又稳稳降下了华旭琴,那琴尾触地,非但不曾倒下,反而笔直悬立,恰如一枚高耸的巨木。
“想不到我秦桐最后一次弹奏华旭,所应对竟是诸位恩师,秦桐有罪。从此华旭断弦,千古封音,今日之后,再无壬华。”
壬华公言罢闭目,一手在华旭琴弦上拨开音符,首音刚出,平地里顿时窜起飞沙走石,整个大殿剧烈摇晃起来,众人东倒西歪,捂住双耳,大叫不止。
罗玄上前拽过绛雪,两只大掌盖在女儿紧紧捂住耳朵的双手上,如此才勉强替她压下了琴音巨袭。
这华旭琴,哪里是人间的琴瑟,分明是天神的悍器。
琴音鼓荡,化作奔腾浩海,于斌州的英雄殿中纵横驰骋,罗玄以双臂护住绛雪,在惊涛骇浪中抬头看向他师徒二人。
只见秦桐散去一身道袍,携过女徒冯今,扬长而去,二人身影飞出殿外时,他凌空挥来一掌,拍向华旭琴。
一声爆响后,大殿四下弥漫起浓厚硝烟,待众人眼中可辨物时,只见殿中的华旭琴上,九根琴弦已纷纷从琴身上爆破而断,凄败不堪。
光秃秃的华旭琴失去倚靠,砰砼一声横撞入地,弦终绝响。
原本因掌门公大挫蒙古左轮王而名震天下的昆仑山,一炷香间,又因掌门人秦桐的辞掌、弃琴而一没不起。
秦桐一走,华旭琴无人可奏,绝响难再。余留的七位昆仑公唉声叹气,吩咐数十名昆仑弟子将空如摆设的华旭琴仔细装裹,运回昆仑山封藏。
告别了卫靖夫妇,罗玄倍感身心疲惫,却莫名地想带上两个女儿回哀牢山,回到那数十年间自己一直刻意回避的地方。
绛雪雇来马车,接上玄霜,由襄阳沿途南下,三人一路沉默。
玄霜情绪已稳定了大半,人却形同枯槁,软绵绵靠在绛雪肩头。绛雪手持玉笛陪护在旁,自己也是昏昏欲睡。
陆行颠簸中,罗玄看着聂小凤为自己生下的一对美丽女儿在眼前一摇一晃,突然忆起了自己幼年时分,父亲带着他与小妹从岭南赶回汴州老家时的情景。
那是个与眼下颇相似的午后。哪里的山路都一样崎岖,小妹靠在他肩头轻寐,父亲坐在车厢前看着他俩,扭头吩咐车夫:“快些赶路,夫人在家侯久了。”
一晃五十余载,那时那日,他还记忆犹新。有些东西一旦发生,便一辈子也抹杀不去它存在过的痕迹,如童年,如亲恩,如分离,如血池里心比漠土的岁月。
当年,自己、小妹和爹三人,有娘在家中守候,如今,自己和绛雪、玄霜,可还有盏不灭的灯火,在茫茫红尘一隅,指引归途?
罗玄的心中突然飞逝过聂小凤的坟冢,十几年前独自下葬她后,行至山前,他也曾回头去望。月色中,她的坟头被点点荧光流绕,矮矮的,仿佛远远招手的灯火。
莫非,这就是我父女三人的灯火?他如此想着,慢慢靠上了身后的壁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