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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备出门时,笺素对上了坐在门口的已然过了七十岁大寿的婆婆的目光,心里不由掠过一丝不安。
果然婆婆又说起来了。
婆婆说,这样下去,迟早会遭报应,笺素不相信。
黄石公会发怒哦,婆婆天天这么念叨。可是,那间小小的神祠被推倒时,什么也没发生呢。笺素还特意跑去看,好不容易才进了工地里。那座神祠只是虚张声势地发出了巨大的轰鸣,甚至没能惊动附近旁观的两只通体乌黑的鸟儿。
传说中指点过留侯张良的黄石公,神力也不过如此啊。就像自家织的土布永远赶不上洋布一样,褪色的泥塑神灵也胜不过色彩亮丽的外来怪物呢。
啊,是了,丈夫说过,这怪物并不可怕,跟锄头斧子一样,是用来挖土、开山的。是英吉利的加克尔孙先生带来的。
听着丈夫这话,婆婆便又开始了。“跟着洋鬼子造孽呢……迟早会遭报应的……”
笺素就是不信。
洋鬼子,啊,不,是那位姓加的先生——应该是姓贾才对吧?但笺素没多问——丈夫去他那里干活,工钱从来不拖欠,当天就给发,是现钱。只是不怎么得空回家,但每天有人给村里留守的女人孩子带来消息和新崭崭的大洋。
“加先生是个善人呢!待伙计们好得紧,都说他比得上水泊梁山的宋公明呢。”带口信的人原是惯在酒店说书的,很有些见识,他都这样说,定是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所以,笺素压根儿不怕报应。婆婆是年纪大了,老糊涂了。笺素虽则是两个孩子的妈了,可年纪还轻着呢!才不希望一直固守着这一亩三分地;她早和丈夫讲好,攒够了钱,上城里去。
去做小生意去。
对啊,今天该是说书的那位到村里来的日子了。上次捎来的钱可还没动一个子儿。笺素牵念的也不是钱。
她要让那位带话过去,说老师夸赞大儿子很是聪明,有希望来年考上市里的学校。小女儿已经学会了用紫苏叶子煎蛋,嚷着要做给爸爸吃。她还想问,工地上干活是不是很辛苦,能不能挺得住;想打听打听,几时才能准假回来探亲。
这样想着,笺素走得飞快,不一会儿便看到村口那块大石头了。附近已然围了一圈人,都是各家年轻媳妇。
只是……她们脸上,怎么是那样悲伤的表情呢?啊,今年春天新嫁过来的那个水灵得全然不像山村姑娘的孩子,脸上亮晶晶的,是眼泪吗?她平时多么爱笑啊!现在,是在哭泣吗?
笺素几步挤了进去,被围在中间的说书人回过头来,向来活泼生动的面孔,此时显得如此僵硬悲哀。“是秦家的媳妇啊……请您节哀顺变……”
笺素眼前一黑,几欲倒下。不知是谁把她扶了一把,她愣愣地听着接下来的话。
“……今儿早上,三十六号人呐,就那样没了……”
距离文枞山不远的小城里。临街一家笺素所希望拥有的那种小铺子中,将一根辫子盘在头顶的店老板端上一碗河粉,同时对着客人半是不经意、半是刻意地说:“听说山区发生矿难了,费君姑娘可要去看看?”
不过二十岁出头的女孩子声音冷冷地回道:“山摧之难,非我等凡人之力所能相抗。”女孩子说罢,迫不及待似的,夹起一大筷子河粉,不顾烫地相当痛快地吸进嘴里,再开口时声音有了几分温度:“还有啊,不要叫我费君姑娘。君这个字,本来就是称谓了。再加上姑娘,未免太奇怪了。”
“费君姑娘说的是。”店主完全忽略了女孩语中的不满,笑盈盈地说自己的:“只是费君姑娘不是一向对这些事感兴趣么,大家都说是黄石公显灵呢,这不是费君姑娘的专业吗?”
“都说了不要乱叫,费君根本不是我的名字……而且,先不说跟黄石公有没有关系,发生矿难的话,应该是警察局的事吧?”女孩子依旧没什么兴趣的样子。
“警察局怎么会去管呢?这次矿主是洋人,讨好还来不及,怎么会去管呢?可惜了那三十几条人命。”讲到这里,店老板声音低沉了几分,“全是山村里头的人,被生生埋在下面了,似乎一个也没救出来。警察去了回来,就只给出一个‘意外事故’的结论……压根儿没提那洋人早给矿工上了险,给旷工家属的补偿不过是一毛之于九牛,也是山村里人没见识,居然也没有闹事儿的,还称道那洋人呢。那位如今可也没什么大损失呢。”
女孩脸上不复悠闲享受的表情,良久,道:“所谓‘华夷不可同居,人鬼岂容并域’,此话看来真有几分道理。”
“啊呀,费君是忍不下去了?不过这话是当年抵制洋教的檄文里头的吧,费君姑娘不是并不喜欢吗?——对了,听说那洋人也是基督徒呢。所以才完全不惧怕黄石公吧,把整座神祠彻底拆毁了,这种事都做的出来啊,是可忍,孰不可忍呢,费君姑娘?”
没有人接茬。
只是那只白瓷碗下,压着几张黄纸。人,已经走了。
店主往门外一瞅,又收回目光,苦笑着喃喃自语:“又是以物易物啊……这一次还是求财符……法篆还是自己刻的那方吗?也不知道究竟灵不灵验……”虽说是这样近乎抱怨的念叨着,店主还是小心地把它们折好,插进兜里。“嗯,可是这次要应对的,并不是一般的山妖树魅呀……”
笺素好容易哄睡了小女儿,静静坐着,凝神望着窗外。
一片漆黑。其实,应该是能看见大山的。半年前,即便是子时,也能隐约瞅见神祠的灯火,橙黄色,一闪一闪的,跟近处的萤火虫的青光辉映。
现在,什么也见不着了。连前些日子婆婆唠叨个不停的矿上的那有些刺目的白光也看不到。
说是“塌方”了。笺素不太懂。
“地崩山摧壮士死……”那天,说书人很是凄怆地说了这样一句文邹邹的话,倒是印在笺素心里。几天来做噩梦,梦境里皆是山石崩塌、天地失色的惨况,能听见丈夫呼救的声音,却没见到有谁伸出援手。加先生安安稳稳地立在一旁,只静静看着。到最后,瓦砾底下,没了声息……笺素就一下子惊醒了。
不会的,那个加先生,不是大善人吗?怎么会见死不救呢?一定是,无能为力吧。
是黄石公在报复啊。
婆婆说,这时候却没有往常愤愤的样子,只抹泪。“黄石公啊,不开眼啊,不去管管那洋鬼子,在平头老百姓身上撒什么气!”
笺素想劝,都开不了口。黄石公倘真有灵,也实在不长眼。可是,加先生到底也不算有什么罪过。也挨门挨户地赔了不是,又送钱又送白米鸡蛋的,大家伙收下,心里也有几分过意不去。总觉得加先生也不容易,听他说,是赔了本啦,但又觉得不该占工人的便宜,所以这补偿一定不能少。
没有男人做主,都是和笺素一样新寡的女子,至多,不过多了个老人,便是再要争,又能争来什么呢?而且加先生不过是一头红发、一双蓝眼珠子可怕些,说起官话来却是很地道,又是那样诚恳、那样动人的调子,甚至还掉眼泪了,感觉上是个好人没错,大家也就更没心争什么了。拿上了钱,这日子还得过下去。几天来,家家基本上都下了葬。
唯有村头一家除外。棺材愣是停了好些天。也是昨儿,才办了丧事,还是村里人一起张罗的,因为前天晚上,又添了副棺材。现如今,这家是一个人也没有了。
这也是笺素唯一有点放不下的。
村头那家,男人死的早,只留了一个媳妇,拉扯着独子长大。今年那孩子才十六岁,十分乖巧懂事。又很孝顺寡母。心疼母亲辛苦操劳,前几年还小就成天上山打柴采药,补贴家用。加先生来后,这孩子听闻矿上条件好,挣钱又多,便不听劝地跟上了山。说是可算能让娘好好享福了。
那天说书人带来噩耗,受到打击最大的便是这孩子的娘。说什么也要找加先生算账。凭加先生怎样说也不听,还说,矿上压根儿没那样好。她的儿,小泉,在矿上是饥一顿饱一顿,干活儿却是不放松一点儿。在村里,见谁都这样说。
没几天加先生到村上来,听了这话,急了,说这是诬赖他,要讲证据。没成想这母亲真拿出一叠子信来。说书人方想起,小泉他娘是教书先生的女儿,小泉也识得几个字,每次不须说书人带话,自个儿写封信托他捎给他娘。但是小泉可是从没写过吃不饱饭的事儿啊!说书人当场拆了信,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地念给大家伙听,都是在说“从没饿着”、“加先生救了大家伙儿”之类的。
那个格外阴沉的晚上,听着说书人念完信,小泉他娘语气很冷地说:“老徐,你是不懂,你念错了。”
“怎就不对了?”说书人觉得奇怪。
“老徐你呀,可是从右往左,竖行念下来的?”小泉他娘一笑,向来温婉的面孔,变得有些狰狞吓人。
“可不就是这样念么……”
说书人话到一半,打住了,看了眼加先生,又看了看小泉他娘。
“这是意外吧……”
加先生不明所以,举着灯一看,不知见到了什么,旋即抢过了信。他的脸色,也异常可怖。
“加先生怕是看出来了吧?倘若从左往右、横行念下去……”妇人的声音,变得凄婉而尖厉:“娘,我好饿!娘,救救我!——我的儿啊!你们这没人心失天良的鬼子,还我的儿啊!”
笺素和一旁围着看的村民,信也不是,不信也不是,手里还拿着加先生才给的钱呢。说书人回过神来好言劝大伙儿回去。
“刘婶儿是受了大刺激,大家多担待些,加先生自会安顿妥当的。”
听了这话也没谁好掺和,天色眼看晚了,谁家都有等着吃饭的孩子呢,也就回家去了,至多对小泉他娘安慰几句,可她又是哭,又是喊,什么也听不进去,大家渐渐也就都散了。
第二天一早,只见说书人悲戚地说,小泉他娘,昨儿明明好了些,加先生才放心回去了,没成想她还是想不开,竟是上吊了。
小泉母子两个下葬时,加先生哭得很悲。
笺素却没来由想起加先生那天晚上扭曲的面孔,心里一凉。
今晚,看着窗外一片漆黑,她觉着自己周围像也被漆黑笼罩似的。那个噩梦,还有……
原是不信婆婆的话的笺素,此刻也不由默念:黄石公啊,您老也开开眼吧,瞧瞧这山上,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啊。
这女孩子,年纪轻轻,来这样的小镇子做什么?
说书人本是在此等候加先生特地请来的方士的,看到这女孩子不由感到诧异,却是满脸挂笑,迎了上去。
“姑娘可是要去前头的镇子?——我可听说,那地方最近很有些邪乎,死了很多人。姑娘你看这天色也不早了,还是不要去的好。”
女孩子却完全没有被唬住。她上下细细打量一番说书人,道:“您可是加克尔孙先生派来的人么?就是写信的那位徐相闻先生?”
“嗯?那,小姑娘你是……”
“我就是加克尔孙先生要请的人。”
“你就是费君?那个费君?”说书人露出惊讶的神色。他这才仔细看了看眼前的女孩。不过二十岁出头的样子,虽说穿着一身式样简单的交领道袍,腰间也像模像样的挂着似乎是宝剑葫芦之类的法器。但怎么说也跟传闻中善于驱邪祛妖的费君相去甚远。
看来,这次是失策了。加克尔孙先生几近崩溃地要求他去请捉鬼的方士来。说书人从城里消息最灵通的那位先生打听到这位费君恰好就在文枞山这一带时,他还以为这连日来的噩梦可算是能终结了。但眼前这过分年轻的女孩……
“我这几天在镇上也有所耳闻,加克尔孙先生的遭遇还真是令人同情。”女孩子倒没有在意说书人的不信任,径自向前走去,同时率先提起正事。“不过,虽说这镇上没有警察,可出了这么大的人命官司,城里的警察局也不管么?何况加克尔孙先生是基督徒,又怎么想到要请方士呢?难道是徐先生你出的主意?”
这女孩也没有看上去那样简单呢。说书人一时竟答不上来,犹豫了一下才开口:“虽说是警察局侦缉队长亲自督办的……可是还是没用。要说他们是给人害死的,看上去完全不像普通人能办到的事,所以,我才会想到是不是冤魂作祟……”说书人像是意识到自己说漏嘴,脸色一变,打住了。
“冤魂?啊,这么说来,镇上大家说的加克尔孙先生是因着推了神祠、遭黄石公报复,倒并不可信呢。我原本还担心黄老先生到底是位列仙班,不好对付。假如只是孤魂野鬼,可还容易些。”女孩虽是这么说,说书人感觉到她并没有丝毫放松的意味。相反,语气更凌厉了几分:“只是不知道究竟是怎样的冤魂呢?竟至于索了加克尔孙家三条人命?”
“啊,不,费君您忘了方才小人的口误就好。正如您所听到的,是黄石公显灵。固然不好对付,但事成之后报酬定不会少。”说书人匆忙解释道。
女孩似乎并不怎么相信。“真的吗?我还以为跟这附近村子那三十六条人命有什么关系呢——哦,不,听说新近又添了一条。三十七条人命。这事儿,那位侦缉队长可知道?说不定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了,加克尔孙先生也就不必担心他那最小的孩子的安危了。”
说书人听得心惊,却强做笑容道:“费君说笑了,村子里头那是天灾,哪有什么冤魂之说?哪里要劳烦警察局了?跟加克尔孙先生更是没有什么关系。”
女孩子似是冷笑一声,不再言语。
两人一时无话,走了半里来路,说书人耐不住,讪讪道:“信里头也没说清楚,费君您既然来了,我便跟您说说这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可好?也免得费君您受传言误导。”
女孩不应。说书人干咳一声,便径自讲起来。
“加克尔孙先生原是在文枞山开矿的,也是出于无奈才推了黄石公的神祠,并无不敬之意,原是打算事后重修的。后来发生矿难,加克尔孙先生为着补偿矿工家眷,一时没有余钱,才搁置了这事儿。现如今已经诚心悔过,只盼黄石公老人家原谅呢。唉,只可惜到底是耽搁了。
“先是大少爷和小姐,那天傍晚本是跟往常一样去园子里玩一会儿,哪成想才走出后门,便……唉,我早说那西洋的什么石雕本就不合适,那种大家伙,还挂在外墙上,说不准哪天就会掉下来。两个孩子当时眼看着就不行了,最后也没救过来……
“再说太太,就是孩子出事儿的第二天,太太原本一直在房里哭着。后来可算出了房门,就往园子里走,立在后门那儿看了一会儿,一回身就往一旁的柱子上撞。等我回过神来,去拉的时候,也已经迟了……
“侦缉队长说,孩子的事只是意外,太太大概是自杀。可是加克尔孙先生偏就不听。他心善得很,原本就因为黄石公的事感到过意不去,后来赶上矿难,家里又出了这档子事儿……”
“原来如此,这也真是叫人同情。”女孩子突兀地开口,重复道。接着又偏头看向说书人。“不过,您呢?原本也是那个村子里的人吧?来到镇上帮加克尔孙先生做事,却接二连三目睹惨剧,您——”
“我吗?”说书人别过头去,轻声说:“我只不过是个普通帮佣罢了,有什么好说的。”
这座山总归是不太平了。
神祠若是还在,只消拿一百文钱,一双笔,一丸墨,恭恭敬敬地供给黄石公,或许还有救。但现在,已经是毫无办法了。
连一贯有主意的婆婆也这样说。
笺素自己倒是没什么,只不过,听人说加先生在镇上连遭不幸,才多事帮着打听。毕竟加先生也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无端端死了妻子儿女,也委实可怜。
只不过婆婆都下了断语,想来黄石公也不会轻易原谅外来的加先生,山摧之难、至亲横死,大概也是出于警告,只能说,天意如此罢了……
但小泉母子二人呢?笺素虽尽力不去多想,还是放不下这事儿。或者加先生的确……
“呜哇——”
等等,这是什么声音?
笺素被一阵奇异的嘶叫声拉回现实,惊惶地看看四周。虽然自己一直小心谨慎地走在村人踏出的小径上,可也难免会碰见山猪甚至是孤狼。何况,这里已经算是比较偏僻的地方了,来的人也不多。要不是为了补贴家用,——笺素还不想动用丈夫留下的那笔钱——也不会走到这里来挖药草。
心神一定,她握紧了柴刀,站住不动,不敢发一点声音,心里默祷千万不要真叫她遇上什么。若是连她也倒下,这个家真就算垮了……
短暂的沉寂后又是“呜哇”一声。听上去就是从不远处那丛灌木后传来的。对方应该还没有发现自己,听声音也没有向这边逼近。总之,还是躲开为好。
笺素轻轻向后退半步,不料还是发出“喀嚓”一声。灌木丛叶片窸窣作响,显是有什么东西要蹦出来了。
笺素惊慌失色,掉头就跑,然而没几步便觉不对,感觉压根儿没东西追上来。回头一看。
根本不是什么猛兽。
小心翼翼从灌木丛中探出头来的,分明是几个孩子啊。
年岁不大,面黄肌瘦,看上去很是可怜。脸上好像还有泪珠子。这么一想,方才“呜哇”的声音,确实更像是人发出的哭声吧。
似乎也是觉得眼前的女子不像坏人,一个孩子犹犹豫豫地说:“那,那个……能……能帮帮我们吗?”
跟自家孩子差不了几岁,却这样瘦小可怜。笺素早已心软,温柔地问:“你们是哪家孩子啊?出什么事儿了啊?”这么问着,笺素心里暗想,这几个孩子面生的很,看上去不像村里人,别不是山那边的吧?若是这样,大概是迷路了,不知道该怎么回去,流落在山里了吧?家里人大概急坏了呢。
“大,大哥他不行了……救救他,求您了!”
笺素一听,虽是惊讶,却也毫不含糊让这几个孩子领她去见那个大哥。几个小家伙却不像是迷路的样子,很是熟稔地带她穿过树林,到了一处……笺素永远也不会忘记的地方。
是工地吧。原先相当热闹的工地,现在完全被废弃了。能用的怪物似的机器也不见踪影,剩下的只有破败的工棚——可以看出即便是完好的时候也相当简陋。
怎么会……加先生不是大善人么?
笺素正觉得迷惑,却瞧见了躺在树叶铺就的垫子上的瘦弱男孩。就是大哥吗?
救人要紧。笺素不待孩子们指引,边先行上前去探男孩的额头。然而她手伸出一半便止住了。压根不是头疼脑热之类的病症,这孩子消瘦程度较另几人更甚,根本,就是饿成这样了吧。
“大哥他……有什么东西只顾给我们吃,自己总说不饿……现在,起不来了,还不肯吃东西……”
另一个小孩子捧上一小把果子。“这些全要给大哥的,他就是不要。”
“就算吃这些,也不能……唉。”笺素叹一声,从包袱里摸出几个干馍。“就着水慢慢吃了吧,你们几个都是。再不济到山下村里头来啊,大家虽然都过得不容易,也不至于连这点事儿都帮衬不了。”
几个孩子不及道谢,先是给大哥喂起来。
只是听见笺素后半句话,他们纷纷变了脸色,露出恐惧的表情。“村,村里头?你,你是那个鬼子叫来的?”
“加先生?不是的,他早就去镇上了,不在村里。——你们认识加先生?你们是矿上做工的?他怎么如此待你们?”笺素隐约察觉到什么,不由反问。
“他向来这样待我们这些工人。别说吃一顿饱饭了,便是有饭吃,也是好的。”孩子们也开始吃起来,回答时也不那么生疏了。
“可是,他不是……他给的工钱,也不少啊?”
“您也是家里有人来矿上做工吗?怕不是也因为那天的事儿……”见笺素脸色变了,答话的孩子忙说:“我也不瞒您了,您怕是没用多少寄去的工钱吧?这姓加的给工钱,头几次倒是没什么,时间长了给的都是花不出去的假币。想我娘当初也是发现了这事儿,找上门来……可惜那天恰是这姓加的预备跑路的晚上,大伙都给下了药,睡得死死的,本是要被装车里送走的。偏生我那晚吃得少,睡得也浅,听见我娘的声音出去一看,那禽兽不如的家伙,竟然……狡辩哄不过我娘,就把她给……一枪……”说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
笺素却顾不上去哄孩子。她怔怔地盯着破败的矿井。“加先生做的是什么买卖……”
“是……卖我们这些……小工。”似乎是吃了点东西有了力气,躺在树叶子上的男孩虚弱地开口道:“打着开矿的名头,哄我们上山来,随意挖几处修个矿井,骗着我们干一阵子活,还发给工钱。只是不许我们回家去。这样过上几个月,我们对这活计也上手了,他发给的工钱也慢慢全拿假币顶了,趁着家里人不及察觉,便带着我们去远处,立契卖给真正开矿的老板去。……我们几个,家离这儿远得很,早该被送走的。不过年纪又小,学得又快,动作也算利索,这姓加的就留我们几个,每次换了地方带带新上钩的矿工熟悉活计。没成想,这次出了这档子事……也亏他想得到,事先早办好了什么保险,那些人一死,还得了不少钱……您呀,别不是也给他骗了?这姓加的,才不是什么善人呢,根本就是,吸人血的……”
“吸人血的……加先……姓加的,当真如此?”笺素心下已是信了七八分,仍不愿全信。
“您就拿那钱,去集市上买些东西试试,不就知道真假了么?——咳咳!咳咳咳!呜哇——”男孩子猛然咳嗽起来,登时吐出一口鲜血,在黄土地上分外刺眼。
“大哥,你的病又……”
男孩勉力冲笺素一笑。“您瞧,若是真有什么好生活,我又怎会这样呢?我是没得救了,只希望他们几个……便是我们这次运气好没被埋住又有何用呢?如今家也是回不去了,只盼您能带他们到村里去……唯有一件事……万不可碰上加……咳咳……”
“我们也不走,不走!”几个孩子慌了,围上来都带着哭腔说。
“我明白了,明白了,这就去找他们算账去。可是,你们,都撑着啊,我们一起回村子里去,”笺素竭力忍着没跟着哭起来,却也还是抹了把眼泪,别过头说:“我……先去村里叫人来……”
一路疾走下山,笺素越发确信什么加先生压根不是善类。不然,怎会虐待那样的孩子?怎会那样紧逼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婆婆说的,真的是对的啊……难怪会遭报应呢,不是推倒神祠那般简单呀……
召集村人上山救人并不难。大家个个义愤填膺,气愤加先生的不义,更觉得几个孩子着实可怜,跟着笺素一起往山上工地走去。
但是,不对呀……笺素瞅着明显不一样了的小径直皱眉头。心里也越发不安了。有人,有人刚才来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