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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寒假秀寒都在不停地说着她的幸偲蕴,合荼听得耳朵都快长茧子了。可是她看秀寒那么开心,又不忍心打断她。只好一边耳朵里塞着秀寒的耳机听歌一边听着她讲话。秀寒说着说着就会从书包里拿出一张纸画画,画出来的人物简直是四不像,但她还是很得意,自认为画出了幸偲蕴长相的精髓。后来,到临回去前一周的时候,秀寒突然不来合荼家了。合荼觉得很奇怪,先前天天往她家跑着要聊天的人凭空消失了,生活里仿佛空了什么似的。
于是一天吃完饭洗完碗之后,合荼裹着厚棉袄走下坡来到了何奶奶家。何奶奶家的门是紧闭着的,却没落锁,一推就开了。合荼走进去,绕过影壁,只见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人,也没有任何声响。她先是进了偏屋,见何奶奶躺在床上睡午觉,便悄悄地退了出来,把门关紧,朝大屋走去。
一推开门,她就听见了放的很小声的音乐声,屋子里冷冷的,似乎没生炉子。合荼走进去,看见秀寒趴在桌子上写作业,手里的笔头疯狂地舞动着,嘴巴里还在跟着音乐唱歌。
“你怎么没来我家啦?”合荼冷不丁问了一声,秀寒被吓了一跳。她正集中精神赶作业呢,又竖起耳朵认真听着音乐,没听见合荼推门进来的声音。只见她抚了抚胸口,吁出一口气,责备道:“你怎么进来没声,吓死我了。”
“我看你是太认真啦,没听见。”合荼用铁钩子掀开炉盖,看见炉子里面灰暗暗的一丝火光都没有,便说道,“这么冷,你怎么不生炉子,手冻得怎么写字啊?”
“我不会。”秀寒干脆的说道,眼睛不曾离开作业本一下,“我奶奶睡着了不是?反正我衣服穿得多,不怕冷。”
“你等着。”合荼说着,拎起炭盆走到何奶奶睡着的屋里,从里面夹了两块正在燃烧着的通体发红的炭,放到大屋里那灰暗暗的炉子里面,再加了三块没燃烧的炭进去,盖上炉盖,拍了拍手说道,“等会儿应该就热起来了。你过会儿就往里面加点炭,它会一直燃着的。”
“谢谢你啦。”秀寒垂着脑袋,脸上既疲惫又兴奋。疲惫是因为写作业,兴奋是因为听音乐。合荼被她脸上这种纠结的表情逗笑了,坐在她身边看了看她的作业本,只见那上面的字写的跟蚂蚁乱爬似的,不仔细看根本认不出来是什么字。
“你写成这样,老师不骂呀?”
“他才不会看呢。”秀寒撅起了嘴,拍了拍旁边摞成了一堆的作业,“这些都是他布置的,全班几十个同学,他要一个一个的看过去,眼睛不瞎才怪呢。”
“所以你就写成这样啦?”
听见合荼的语气里有点责备的意思,秀寒抬起头来看着她,说道:“哎呀离开学就只有一周多了嘛,我只能这么赶,不然不教作业,会被老师拍板子的。”
合荼噗嗤一声笑了,也不说话了,怕打扰到秀寒写作业。她坐着看了一会儿,觉得屋子里渐渐暖和起来了,便站起来准备告辞。秀寒忙的都没时间去拨掉落在额头上的头发,匆匆说了一句“作业写完我就去找你”,就不再说话了。合荼走出门,外面的空气比起屋子里的空气显得凛冽寒冷的多。她裹紧身上的棉袄,出了院门缓缓地朝上坡走去。
合荼等了很久,都没等到秀寒再来找自己。秀寒落下的作业太多了,通宵赶了几天,终于在回去的前一天上午赶完了。吃过午饭,她套上羽绒服,从温暖的屋子里出来朝着合荼家跑去,她还想跟她聊一聊,不然等自己回去了,就一个学期都见不上面,也说不上话了。结果到了合荼家,被家福告知翠影领着几个孩子走亲戚去了。秀寒在空无一人的院子里等了一会儿,看着家福披着厚棉袄在院子里做木工,直到太阳下山了都没等到合荼回来。何奶奶拄着拐杖颤巍巍的走上来找她,她才扶着何奶奶回去了。第二天一早她就要出发去赶八点半的班车,所以提前一天收拾好了全部行李,晨光微熹的时候背着书包踏上了那条被冻的硬邦邦的黄土路。
合荼回来的时候,家福告诉她秀寒来过家里找她。合荼心里想着先做饭,吃完饭再去找秀寒应该也还来得及。结果一顿饭吃完已经天黑的什么都看不见了,出了院门,眺目远望,几乎连何奶奶院子里的灯光都看不到。合荼想着秀寒应该还在赶作业,第二天再去找她好了。结果第二天一上门,何奶奶对她说秀寒已经走了,她的心才重重的堕了下来。
一个要好的朋友暂时离开了,合荼的生活重新变得索然无味,几乎熬一般的过着日子。她有时候真的想买张票去城里找秀寒,但是她没钱,而且还只是个小孩子,父母肯定不会答应的。难过失望之余,她又想起来了秀寒的承诺,一想到放暑假秀寒还会再来,她的心才重新开心起来,觉得生活中隐隐有了一丝期盼。
开春的时候,家福领着合弈上学校去报道。地里一解冻,家里人就忙了起来,照样院子里只剩下合荼和合复。有时候合复吵着闹着要跟着家福去地里玩,整个家里就只剩下合荼一个人,在寂静的几乎坟墓一样的屋子里,她打扫打扫屋子,再做做针线,觉得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那么的难熬,几乎花光了所有力气,一天才到了头。有一天下午,一双布鞋再次在合荼手里完工,合荼左右翻看着欣赏了一会儿,就觉得索然无味了。她抛下布鞋,把针线篮收好,打开衣柜在里面踅摸着,翻出来了秀寒送给她的那个娃娃,拿在手里把玩起来。
“穿哪条裙子好看呢?”她自言自语着,给娃娃把所有的裙子换了个遍,很快又失去了兴趣。她再次跪在炕上伸着手朝衣柜里面踅摸,手掌突然接触到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是那本她已经很久没有拿出来了的童话书,在衣柜的深处已经变得同外面的气温一样冰冷了。合荼犹豫了一下,才把它从里面拿了出来,翻开从第一页看了起来。
上面还留着她拿着铅笔做的批注,时间久了没翻这本书,很多字她都忘了怎么读了。此时对着拼音慢慢拼读出来,顿觉口齿生香。读着读着,合荼突然把书放在了膝盖上,抬起头呆呆的望着空中某一个地方。她想起了合弈,想象着她在学校里的日子,是怎么跟着老师念书,手里怎样挥舞着笔写字。她心里顿时觉得很嫉妒,等到这种幻想到了尽头,她又回想起自己当初念书的光景来,是怎么求着父母让他们把自己送到学校去的,于是她又憎恨起父母来。如果他们当初送自己去学堂,现在自己肯定认识很多字了,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待在家里无所事事,平白浪费光阴。她就这么呆呆地坐着,脑袋里仿佛刮过一阵又一阵的风暴。她觉得疲惫极了,一点也不想再继续这样的生活了,一旦心里的想法突破了委屈的极点,眼泪就从她的眼睛里面流了出来,在脸上留下一条又一条蜿蜒的泪痕。也许继续念书的话,她现在就会像秀寒一样,在学校里跟同学玩,放假做作业,或者被老师责备甚至打手板。上学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啊,可惜她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再也没有了。
她就这样坐在炕上流眼泪,直到外面的院门被人哗啦一推,她才从思绪里清醒过来,急忙擦干脸上的泪,把书收进衣柜里,跑出去看是谁进来。
合复手里攥着一根枯树枝,在院子里叽哩哇啦的乱跳,嘴里大喊着:“受我一棍!”合荼松了一口气,她还以为时家里人回来了呢。瞧了瞧已经挂在了西边的太阳,她又转身进了屋,抛开刚刚围绕着她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着手做起晚饭来。
然而炎热的夏日时光里,合荼并没有等到秀寒的到来。
合荼在场上坐着,翻来覆去的听着秀寒送给自己的那几盘磁带,脑袋里幻想着秀寒现在在做些什么,也许她在唱歌,在蹦跳,在跟那个她很喜欢的男生一起玩。也许她已经忘记了自己的承诺,也已经把自己抛在了脑后。合荼落寞的低下头来,秀寒有秀寒的世界,那个世界里有很多好玩的东西,而自己的世界里只有秀寒。
可是合荼心里还存着些侥幸,每日里依旧会带着合弈去何奶奶家坐一会儿,帮她做做活计,期盼着有一天秀寒会空降到自己跟前,给自己一个惊喜。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第二年冬天快结束的时候,那是三月里的一个清冷的早晨,天空乌云密布,雪似下未下,西北风呼呼的刮着,人站在风口里仿佛站在刀尖上似的。合荼左手里拎着一双刚做好的鞋子,右手牵着合弈,顶着风往下坡走。她站在门口敲了很长时间的门,合弈也跟着她拍门,但是却没有任何人应声。合荼心里感到有些焦急,前几天她来的时候,看见何奶奶躺在炕上,说话好像都没什么力气似的,这会儿敲了这么长时间的门,是不是没有力气下床来开门了?她弯下腰对合弈说道:“你去叫爸妈,就说我们敲门,何奶奶都不开门,是不是出事了?”
合弈听话的转身,朝着坡上疾步奔去。合荼继续敲着门,大铁门发出被风吹动的窸窣声和拳头砸门的砰砰声,在寂静的清晨里不停震动着人的心灵。
家福和翠影紧赶着下来了,他们敲了几下门,见没人开。家福就踩着砖墙的砖块翻墙过去,在里面开了门。门一打开,合荼就往里冲,跑过那面熟悉的影壁进入偏屋。偏屋里冷冷清清的,几乎和外面一样冷,窗帘没有拉开,屋里黑魆魆的。合荼摸索着拉开窗帘,光线照射进来的地方便腾起一阵灰尘。
何奶奶背对着他们躺在炕上,一动也不动,似乎已经跟炕合为了一体似的。合荼爬上炕,轻轻地推了推她的背,还是没反应。这时候家福也进来了,他示意合荼走开,自己却伸手探在何奶奶的鼻子下,静止了几秒钟,突然叹了一口气,转过头对着翠影摇了摇头。
合荼忽然记起来自己仿佛在哪里看过这种表情,那表情里含着一种惋惜,但更多的是同情,是事情没发生在自己身上只发生在别人身上的那种同情。合荼冥思苦想着,她终于想起来了,爷爷过世的时候,站在院子里的满满当当的人们脸上就是这种表情,好像复制似的,一点点不同都没有。
“合荼,你领着合弈回去,就别出来了,看好合复。”翠影扭头对合荼说道。合荼木呆呆的点了点头,领着合弈转身要往外走。合弈还在天真的问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两个大人在忙着把何奶奶的身体小心翼翼地翻转过来躺平,并不理会她的问话。
“姐姐,到底怎么啦?”见没人理她,合弈便抬头问合荼。合荼仿佛没听见似的,拉着她的手就往外走,一直走到自家屋里,才把那只冰凉的小手放开了。
合荼坐到炕上,心里突然有点高兴起来,是不是这样就代表可以看到秀寒了。猛地,她又为自己有这种想法感到羞耻,用力打了自己两巴掌,紧闭上眼睛。她开始回想何奶奶对她好的时候,回想的越多,她的心里才渐渐感到难过起来,手不自觉握成了拳头。
“姐姐,何奶奶到底怎么啦?为什么她看到我们来都不会起来啊?”合弈趴在她的膝盖上又问了起来。合荼面无表情的伸长胳膊拿针线篮,冷冷说道:“小孩子家家问这么多。那是大人的事,我们就不要管了。你作业写完了吗?没写完赶紧写作业去!”
合弈不满的撇嘴,这个时候合复跑了进来。他穿着崭新的棉袄,是翠影才刚给他做的,手里拿着根树枝在厨房里乱跑,合荼喊了一声,又对合弈说道:“带着合复一起写作业。”合复已经开始上一年级了,还是在村里的那个简陋的小学里,每天由合弈领着,两个人结伴去上学。
看着弟弟和妹妹趴在桌子上摆出一脸苦相写作业,合荼这才满意地笑起来。她镇定的坐在炕上,手里的针穿来引去,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似的。
过了半晌,周母也跟着出去了。合馨因为年纪大些,被周母带去帮忙。到晚上的时候,她在场上拾干草,听到坡下有很嘈杂的人声传来,急忙跑过去,见一些村里人围着三个穿的很洋气的城里人走着,那三个人她熟悉的很,一个是老何,正紧皱着眉头,紧抿着嘴唇,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一个是徽蕊,在老何旁边安慰着他,不停抬手抹去脸上的泪。秀寒跟在最后面,低着头,看不清楚脸上的表情。她的耳朵里依旧塞着耳塞,似乎无动于衷的样子。合荼在坡上喊了她一声,秀寒抬起头来,这才看见她已经流了满脸的泪水。
合荼心里一痛,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眼睁睁的看着他们走过去,一齐涌进何奶奶家的大门,然后消失不见了。
合荼看见秀寒时那一瞬间的喜悦一下子就替代了为何奶奶去世而感到的痛苦。她怀里抱着干草,在场边上站了好半天,然后才一步一步缓缓地进了院子。她抑制不住心里的冲动,很想冲进何奶奶家的院子里,听秀寒唠唠叨叨的说自己在学校和家里的那些事,她是多么想听到秀寒的那些故事啊,听那些故事的时候,她仿佛就活在秀寒的世界里,现实世界里不论做饭还是扫地还是织毛衣做鞋子这样琐屑的无聊的事情都离她远去了。但是合荼又清楚地知道,现在的秀寒是根本没有精力和心情对她讲自己的那些事的,于是她把心里的冲动压制下来,准备等何奶奶的丧事过了之后再去找秀寒。
可是还没等她去找,第二天下午秀寒就跟着自己的父母离开了。
合荼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的时候,心里觉得很失落。她心里的喜悦已经全然消失殆尽,只余了满腔的对秀寒的不满和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