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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醒一下,大结局下因为系统分段限制,无论怎么合并段落,始终发不上来,编辑一个不在,没办法,我将大结局终的开头几千字移到了大结局三,请已经订阅过大结局三的亲等会等审核过了,回头再重新看一遍,不然情节会不连贯,放心,不会再重复收费,这几千字算附赠的。另外,因为字数限制,大结局分成四部分,大结局上、中改成大结局一、二。不要忘记订阅大结局三,不然也会不连贯。没办法,系统太坑爹,每次发大结局都各种问题,折腾我一下午了……)
黑影移动得无比小心,不发出一丝声音,人还没下山崖,长长的裤管和袖管,已经悄无声息地到了沼泽边。
黑影停在山崖边,将苍白的脸藏在幽黑的山崖间,那双滚滚蠕动的袖管,却在不断试探着向前……向前……
明城盯住景横波的眼光,充满憎恶和执拗。
主人已经走了,她却偷偷留了下来,她不明白主人为什么要在景横波最脆弱的时刻放弃对她的攻击,但她知道自己绝对不肯错过。
袖管谨慎地在离景横波半丈之外停住,却有一缕细细的绿毛,飘出了袖管,仿若有生命一般,向景横波的方向生长蔓延。
看上去像一只探出长腿的蜘蛛,或者正在生霉菌的孢子。
绿丝已经蔓延至景横波袍子下。
明城眼里露出得色。
不需要动手,只需要轻轻一抖,这绿丝沾附在景横波衣服上,再落在她肌肤上,就会令她肌肤溃烂,毒入肺腑。
马上那绿丝就要触及景横波袍子,她舒一口长气,身子开始向上攀援。
攀援的时候她下意识看了一眼景横波所在的地方,然后浑身汗毛猛地一炸。
刚才还跪坐于地,脸埋在泥土里,不闻不问的景横波,不见了!
明城立即知道不好,疯了一样向上蹿。
然后她就觉得头皮一痛,整个人被拎了起来。
她脑中嗡地一声,还在紧张思考是惨叫还是求饶,眼前一晕,身子已经腾空而起,下一瞬落在了沼泽边。
闪闪发光玻璃似的沼泽就在脚底。
明城的眼睛死命向下翻着,恐惧让她咽喉发哑,好半天嘶喊出一句,“别杀我!”
话音未落,景横波手往下一放。
尖叫声里明城啪一下落入沼泽,她的惨叫声几乎可以把崖震塌,“啊啊啊啊救命!”
还没喊完,刚刚感觉到四面八方的重力,哗啦一声,她的身子又被提起,明城张大嘴,心中的欢喜还没升起,就听见景横波自言自语地道:“这沼泽真重,下一次也许就提不起来了。”
“别,别。”明城魂飞魄散,急忙道,“大波……啊不陛下,别这样,有话好好说,你……你想知道什么,我都说!”
“他是谁。”景横波声音比这沼泽还冷。
明城绝望地翻翻眼睛,半天呐呐地道:“我不知道……”感觉到身子往下沉了沉,急声道:“我真的不知道!他一直蒙着脸,穿着斗篷,而且他的属下也都穿着斗篷,根本无法分辨!”
“你的身体,是他改造的?”
“是,他很擅长这些,我们五人,都是他救下后,根据体能改造的。”
“你们这样恶心的东西,他一共有多少人?”
“没有完全见过,但想来应该不多,因为这种实验非常痛苦残忍,对人体的要求也高,失败率非常高,我们五人因为有底子,成功了,但更多人失败了。先前那边崖上,忽然闪强光令你短暂失明的,就是另外一个成功的例子,他练的是眼睛,曾经在黑暗的山腹里,开了一个小洞,服下药物之后,没日没夜不能睡觉,对着太阳看……总之后来他的眼睛根本不能接触,我们看一眼都会流眼泪。而且你看着他眼睛亮到逼人,其实他已经瞎了。”
“当初帝歌逼宫雪夜,你是怎么忽然得到那么多信息,来揭发我的?之前你根本没机会接触那些。”
明城怔了怔,似是没想到景横波思维这么跳跃,愣了好一会才道:“我……我本来就记得啊……”
然后她瞬间往下又沉了沉。
她只得惨叫,低声咕哝了几句,景横波凑过去听了听,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我打进帝歌,关你入大牢,也是他救你的?”
“我不能确定是不是一个人……”明城嗫嚅着道。
景横波又换了话题,“你到底什么身份?和宫胤当初恩怨是怎么回事?”
明城忽然不说话了,景横波低头看看,她脸上竟然露出了缅怀和怨毒交织的神情,这令她看起来越发的脸容扭曲,半似鬼半似人。
或者,从她命运发生变化的那一日开始,她已经不能完全算是人了。
“我是前国师的女儿。”好半晌明城才说话,声音低低,似乎忽然回到了无忧的当年,“有次随父亲巡视乡郡,无意中发现路边一个伤势发作的少年。”
景横波默然,想着那时候大概宫胤刚下雪山,天门历史上第一个单剑闯下山的人,必然受了不轻的伤害。
“他看起来很苍白,却一点也不狼狈,靠在一棵笔直的桦树上,人比树还笔直,膝下的落叶一层金黄,我恍惚间似看见他周身有光。”
明城的声音
,听来如梦呓,她眼睛里似也有光,那种在美丽过往里,终于活过来的光。
“我像着了魔一般,从马车里走下来,将手伸给他,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以前我绝不会轻易对车下的人看一眼,然而那一刻我只看见他乌黑的眸子,那眸子里天地阔大,星月浮沉。”
很多年前,天之骄女,对泥泞中的少年伸出洁白的手掌。
很多年前,他微微抬头看着她,并没有如话本里说的那样,接住她的手掌,挽住佳话一般的缘分,那一眼天高水长,只有命运才看得见其间的跌宕和最后的收梢。
“我父亲从前面马车上下来,本来要呵斥我,看见他,忽然眼睛亮了亮,然后说,你可愿跟着我?那少年默不作声从地上起来,从我身边走了过去。我看着他背影,一点都没有生气,只觉得天好亮,平日里讨厌的落叶泥泞,都显得可爱。”
“他很出色,父亲果然有眼光,渐渐对他委以很多重任,当时左右国师竞争激烈,他帮了父亲很多忙,父亲那时候中了左国师的暗算,身体渐渐不如从前,很多事便移交给了他。父亲有点不放心,有让我也跟着学,可我哪里想的起来去学呢,我跟着他,只想每日多看他两眼罢了。”
“再后来,父亲权势越发稳固,开始了对左国师的报复,雷霆万钧,不留余地,然后,那噩梦般的一夜,就来了……”
明城住了嘴,眼底掠过早已被尘封的昔日的惊恐,那晚宫胤带人出去查办一桩重要人物失踪的案子,不在府中,半夜的时候,忽然就走了水,那火势仿佛一眨眼就席卷了整个国师府,火中还夹杂着毒气,无数家丁护卫连声音都发不出,扭曲挣扎在火中,她被贴身丫鬟推着仓皇逃跑,想不起来去看看父亲,丫鬟忽然想起了后院一口有盖的早已干涸的旧井,被一堆杂物盖着,早已无人记得也很难发现,便扶了她踉跄去了那里,井太小,只能躲一个人,丫鬟让她进去,她进去了,却在丫鬟转身打算另寻藏身地时,一刀刺死了那孩子……
她将丫鬟换了自己衣裳,拖入井中,脸砸坏,故意留下一半盖子没盖好,然后自己躲在那堆杂物里。果然没多久,蒙面的追兵来了,很容易找到了井,找到了穿着小姐服饰的丫鬟尸首,以为是她,便拖走了扔进火中,也没想起来再去搜寻旁边的杂物堆。等人走掉后她从杂物堆里爬出来,那时候整座府邸已经是死域,她从后院翻墙而出,当日逃出了帝歌。
不能不逃,那时候天下之大,无人可信,她不敢信宫胤,为什么那么巧,他就不在府中?
后来天涯流浪,隐约听了很多流言,暗指她一家,其实就是死于宫胤之手,而后来宫胤顺利接任右国师,似乎也证实了这一点。
这段经历不大光彩,她低头含糊地道,“我家出事,全家被杀,我仓皇逃出帝歌,隐姓埋名在乡间生活,整天提心吊胆,辗转搬家,这样过了好几年,忽然有一天,宫胤出现在我面前……”
仿佛命运轮回,画面重复,这一回走下黄金马车,将洁白手掌伸出的是宫胤,而粗衣布衫,跪坐在泥泞中采野菜的,换成了她自己。
她至今记得那日也是秋日,头顶蓝天被高树上金黄的树叶切割得斑斓,面前的人光芒太盛,以至于她不得不泪水连连眯上眼睛,听见声音仿佛从光团中发出,来自天上,“陛下,我来接你。”
陛下。
如当年一般,一句话改变命运。
“……他带了很多人来,说命盘所指,我是转世女王,要接我回帝歌。我无法抗拒他……”
她也不想抗拒,她受够了乡间苦寒的生活,食不果腹,衣不保暖,为了避免流浪汉的骚扰,整天在脸上抹脏臭的泥,她不知道他是怎样找到她的,却知道这是她唯一一个回到从前富贵的机会,她对自己说,回去,回去才能报仇,可她内心里到底想不想报仇,天知道。
她垂下头,低声道:“后来,后来我就做了女王,再后来,你都知道了……”
“我不知道。”景横波冷冷道,“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下毒的,我也不知道那毒是谁给你的。现在我手很累。”
“我说,我说。”明城急忙道,“我做了女王,一开始是想报仇的,但是后来和他相处多了,又觉得凶手应该不是他,如果是他,他该斩草除根才是,何必千辛万苦找到我还让我做女王。但后来,我渐渐又不满女王所受到的限制,在大祭司的撺掇下,我开始想要攫取权力……”
“桑侗?”景横波眯起眼睛,这个名字她都快忘记了。
“是的。大祭司和我同为女人,有段时间很是交好。她给我看了很多所谓证据,证实我父亲是宫胤所杀,她和我说,如果我和她合作,掀翻国师制度,建立神权王权并治的国家,我的日子会比现在好很多倍……她给了我一瓶毒,金黄色,香料一般,抹在我自己身上没有毒,然后点起一种特制的香,这香也没有毒,但是两者混合,会产生毒烟,这毒烟一时半刻也不会有任何异常,需要最起码三次的渗透,前两次是引子,最后一次才是母毒。更妙的是,据说那毒是针对宫胤体质特制的,毒只对他有用。那段时间,朝中要求修改律法,允许男帝继位的呼声很高,我就顺水推舟,表示要和他商议此事,他从不单独见我,带了亲信来,但是那又有什么用?整座大殿都微微弥漫那样的香气,一群人在香气中议事,所有人都没有异常,而我向来柔顺,谁能想得到我会下毒?”
景横波冷笑一声。
明城听见她的冷笑,打了个寒战,急忙将刚才语气里一丝控制不住的得意,给收敛了,低头道:“为了取信于宫胤,桑侗教我,放出风声,就说女王即将嫁给国师。朝中那些人对此也乐见其成,他们担心交出帝位后我会不甘心,引发新的动荡,如果国师娶女
王再登位,那自然能平稳过渡。他对此一言不发,我心中还颇有几分欢喜,想着如果他真娶我做皇后,似乎这仇不报也罢,但是很快新流言就出来了,竟然说我和人通奸!这叫我如何忍得!”
景横波诧异地看她一眼,她语气中的愤怒怨毒听得出,明城这人景横波知道,自恋骄矜,那时候那个身份,和人通奸根本不可能,但以宫胤的性子,也绝对不可能为了摆脱不想要的婚姻,就随意污蔑一个女子的清白,这里面还是有人作祟,而且这种流言的风格一看就是女人心性,十有**是桑侗吧?
桑侗怕明城动摇,影响她的大计,所以挑拨她和宫胤之间的矛盾,但桑侗这么卖力,真的只是为了获得那一半治国大权吗?她当时已经是大祭司,权力不小,何须冒这么大的险?
“后来的事,就是那样了。桑侗勾结了黄金部发生叛乱,我在宫中呼应,对宫胤下手。但其实下手的也不是我,具体情况我也不知道,后头就和逼宫那夜说得那样,他重伤,我失踪,醒来后忘记了很多事,被改换了身份,直到最后……遇见了你。”
景横波默然,想着这是冥冥注定的命运,还是天意安排?
“你如何知道女皇地宫的?”
“也是桑侗告诉我的,我不是真正的转世女王,哪里能知道那地宫的情形。”
“她为什么会知道?”
“她不会告诉我,桑侗这个人很神秘,我总觉得她拥有一些她自己本不该拥有的助力,据说她原本不该是桑家继承祭司大位的人,还有说她未婚先孕本该被家族处死,但莫名其妙的,她不仅没死,还掌握了桑家的大权。”
“皇图绢书到底是怎么回事?”
“也是桑侗告诉我,地宫里有皇图绢书的。当然,她说谁也拿不到。我没想到你拿到了。”
“她有没有告诉你怎么看这绢书?”
“有说过。”
景横波从怀中取出皇图绢书,递给明城,“最后部分,告诉我什么意思,别撒谎,撒谎我就生气,生气我就手软。”
明城希冀地看着她,“我帮你看了,你不杀我?”
“嗯。”景横波漠然地道,“我不会亲手杀你。”
明城放心地低下头,翻到最后一页,那里只有几个古怪符号,景横波之前一直看不懂。
“是早先的大荒秘啊,以前贵族子弟都学的,我小时候学过。”明城艰难地读,“……男帝不祥,拱手大荒;女帝天降,诸族不存……”
她只读了这四句,便忍不住一叹,唏嘘道:“在这之后就没了,还真是对你们不利……”言下遗憾深深。
景横波冷笑一声。
宫胤接位不祥,自己做女王也不祥,都是亡大荒的种。自己两人之后,连预言都没了,岂不是预示大荒要灭亡在自己两人手中?这四句传出去,只怕当日帝歌那些人拼死也要将自己给杀了,也就没有后来的事了。
命运安排,只有自己能拿到这绢书,那就说明,大荒未来,只能按预言走。
有没有这预言,大荒都必须按自己的意志走。
那要这玩意何用?
她接过皇图绢书,无视明城恋恋不舍鬼火闪动的目光,手一松。
“啪。”一声,无数野心家默默好奇探索渴盼得到的传奇之书,落入沼泽。
瞬间沉没。
明城发出一声不可自控的,惋惜的吧嗒之声。
忽然她听见景横波幽幽的声音,“那毒,真的没有解药?”
明城还在惋惜地盯着那一点明黄的影子,下意识答:“真的没有,或者死去的桑侗才有……”
她戛然而止,惊觉自己失言。
“那你就下地狱,帮我找桑侗要解药吧。”头顶景横波冷冷答。
“不要——”
“啪。”
明城看见自己的脚落入了沼泽,几乎瞬间,大片沉重的淤泥如同遇见猎物般兴奋拥来,啪啪啪一阵爆响,鲜血和白骨同时炸开,银亮的沼泽镀上一片粉色。
惨嚎声响彻山谷,难为明城求生意识强大,在这种时刻还能挣扎着趴在沼泽上,连滚带爬地试图向岸边爬,每爬一寸都留下斑斑血迹和碎肉白骨,难为她居然一直向前……向前……哪怕每爬一寸身体就消失一部分不见,可是在长达一刻钟的挣扎之后,她终于到了岸边,触及了岸边干燥的泥土,一颗小石头滚到她手边,她紧紧握住,如同当年登基,紧紧握住权杖上冰冷的宝石一般,她还想再努力一把,把自己挪上岸去,斗篷人无所不能,一定能帮自己把消失的半边身体再补上,但身体变得如此之轻,轻得她不敢回头看,或者她也没有了力气再回头看,银色的淤泥渐渐涌上来,她抓紧那块小石头,仿佛那就是她的救赎,石头如此冰凉,似那年那人伸出的手,她最终没敢去接,或许这就是命运要告诉她的结局——不是你的,强求便是罪孽。
天色似乎暗到没有尽头,这是永夜,没有微光,她将脸贴在石头上,睫毛浅浅地垂下来,这一生痴嗔爱怨,到此刻才知道都是虚妄。
都是虚妄。
……
景横波没有回头。
她从不愿亲自审判一个人的命运,可这天地人心,如此之恶,不以极端手段惩罚,她过不了心的那一关。
她在山脚下的树林里奔跑,仿佛前方就能看见明亮的光,仿佛只要再跑一步,就能看见那个人,如明城描述地一般,在她的绝境中,从一团光明里走出来,伸出手给她,说一声,陛下,我来接你。
天始终没亮,光未从天地生,她一直狂奔到精疲力尽,最终在道路的尽头轰然倒地,她摊开四肢在冰冷的地上喘气,模糊的视线里,看见漫天的星子星光如剑,毫不容情地向她压下来。
……
没有人知道景横波如何度过了那一晚。
耶律祁等人再见她,已经是半个月之后。
景横波飞鸽传书,直接回到了蒙国边境,横戟三千军待命之处,然后命令所有人在那里汇合。
只是时隔半个月,双方再见,都觉恍如隔世,变化巨大。孟破天的尸首已经由她的父亲接了回去入葬,玳瑁规矩,未嫁女不能葬在外乡,必须魂归故土,否则永为游魂,裴枢一直谁也不理,游魂一样独往独来,耶律祁半个月瘦了很多,他身后的车厢里,躺着不知道该算死还是活的耶律询如。
耶律询如剩下的那一口气,让所有人都不忍心放弃她的生命,耶律昙重伤未愈,一直跟着,紫微离开了,说要去找合适的药,耶律祁除了实在不方便的事情,其余姐姐事务都亲自打理,短短半月熬瘦一圈。
而这些形销骨立的人,看见同样形销骨立的景横波时,也禁不住深深震惊。
景横波并没有提及宫胤的死,她内心里从来不认为他会这样结束,那个人,像是所有知道自己结局的动物一般,留下一点最后的预兆,然后选择在世人面前消失。
她记得他最后说的几句话,他要她记住,还有很多要做的事。当时听来是寻常,此刻却明白,他留下了未解的恩怨给她,就是要她在没有他的日子里,长久地、努力地活。
然而他没有留下回归的诺言。
是不愿再骗,还是无法给予,她不能向他、向天要答案,这大荒土地印满她寻找他的足迹,然而她总是一次又一次失去他。
所有人在她眸中看见了某些结局,所有人缄默不语,等待着她的下一个决定。
或者,是再将大荒游一遍。
景横波也在沉默,她停留在蒙国边境,似乎也在等待着什么。
有一日蒙虎带着他的新夫人到了边境,当日喜宴事件中,唯一幸运的就算这位新娘子,竟然逃脱了许平然的魔手,呆在床下安然无恙,床塌时她被挤入死角,也没受伤害,据她说当日曾有人在许平然运功时潜入床下,换走了她的新娘喜服,后来又冲了出去,她看见那个浑身似乎没有骨头的伪新娘,在宫胤和许平然对掌之后,又偷袭了宫胤一掌。
景横波到此时才知道那夜洞房里的完整始末,知道宫胤和许平然对掌之后的最虚弱状态,被人乘虚而入,他当时的离开,想必已经是迫不得已。
她想起那晚,长廊之上的风雪之阵,当时从身后刺杀向裴枢的那一剑,很明显不是雪山弟子所为,她记得那剑的光影,是黑的。
有人将许平然引到洞房,再引她们去洞房,导致双方死拼,而他渔翁得利。
但斗篷人,到底从中得了什么利?
没几天,蒙虎又驾驶着马车来了,这回车上走下的,是旧人。
紫蕊在初冬瑟瑟风中微笑,看见景横波的那一霎,笑意转为泪光。
景横波却敏感地发现,这妮子肌肤丰润,容光焕发,连泪水都显得充盈饱满,显然是有喜事。
果然是喜事,当晚,紫蕊在给她打水洗漱时,悄悄给了她一封信。
景横波打开看时,却是一封求娶书,沉铁大王铁星泽,求娶紫蕊的婚书。
景横波拈着那言辞诚恳的婚书不语,烛光颤颤地在她脸上纵横,交织出淡淡阴影。
紫蕊没有感觉到应有的喜悦,有点诧异地瞧着女王,她忍着羞涩把婚书掏出来,其实也有几分想要让女王欢喜一刻的意思,可现在瞧着,女王似乎并没有什么喜意。
或许,失去国师的悲哀太深刻了吧,任何喜事都难以冲淡那样的沉重。她心中轻轻唏嘘。
半晌之后,景横波轻轻将信叠起,硬挺的纸张在指间簌簌作响,她的声音也很轻,“紫蕊,你真的愿意嫁吗?”
紫蕊羞涩地低下头。愿意,如何不愿意?她等待这一刻已经很久。
那静庭红枫下微笑温和的男子,是这世间一切内心彷徨少女的心的皈依。
“你以前久居深宫,见识的男子太少,”景横波还在慢慢折着信纸,慢慢地道,“或许我不该一直把你留在玳瑁,你走出去,见到更多的人和事,或许……”
紫蕊霍然抬起头,“不,女王!不是这样的!这些年我在玳瑁独当一面,也没少见识人和事,但……但谁也不及他!”
她嚷完,终于发现自己冲动,满面飞霞地低下头去,呐呐着请罪。
她垂着头,便无法看见景横波复杂的眼神,好半晌,才听见景横波问:“玳瑁江湖现在还安分吗?”
转移话题让紫蕊松了口气,急忙答:“现在很安分,再也没有试图越界。”
“还是以前的势力对比吗?”景横波道,“十三太保那个组织,有没有崛起?”
“没有。”紫蕊道,“十三太保组织,真正算得上有
才智的,只有那个二太保简之卓,不过这人时常出外云游,对帮会里的事务并不着紧,所以十三太保有心无力,目前相安无事。”
景横波点点头,凝视她半晌,道:“你真的想好了吗?”
一抹红晕慢慢抹上紫蕊面颊,然而她没有退缩,坚定地迎上景横波的眸子,“望陛下成全。”
景横波吸了一口气,抚了抚她的发,道:“当年我从凤来栖带出三个人,后来翠姐死了,静筠杀的,前阵子静筠也死了,我杀的,只剩下拥雪,还小。之后便是你,紫蕊,记住,要有勇气好好地活,无论如何,我是不会抛弃你的。”
“陛下,”紫蕊感激地握住她的手,“您放心,就算我嫁人了,也永远是您的忠心部属,永远不会背叛您。”
景横波拍拍她的手,“记住保护好自己就行。”她转头看外头渐渐沉暗的天色,“既然如此,那就明天启程,将你送到沉铁完婚之后,我再回帝歌。”
……
进入沉铁的时候,冬天的第一场雪刚刚降落。
但萧瑟的雪意没有掩住这个城池的喜气,目光所及的地方,道路整洁,泥泞尽扫,树木修剪,垂挂花红。百姓们衣着整齐干净,来来往往洋溢笑意,互相打招呼着要去领米粮猪肉,大王即将大婚,城中五十岁以上老人都可去官府领取米十升,猪肉一刀,以作同喜。
女王銮驾进入都城的时候,铁星泽率领百官,亲自出城迎接,城中万人空巷,夹道相迎,这是景横波巡视大荒以来,受到欢迎最烈的一处部族,毕竟当初景横波提兵替沉铁解围,扶立沉铁大王铁星泽,和沉铁王室交情莫逆,她终结谁,也不会终结到沉铁头上。
立在道旁的铁星泽笑容温煦而亲切,一如当年,景横波凝视着他,想起当年初见,春风里那人让人沉醉的眼,想起静庭红枫下三人对酒,想起“刹那”照相馆里那张照片,忽然有些恍惚。
人生刹那,回首百年。
偶一回首,看见后面马车里,紫蕊悄然撩起车帘,目光流转,都在铁星泽身上,她心中暗暗一叹。
铁星泽倒没有急着看他的新娘,先问候了景横波,又问起了宫胤,景横波只道宫胤隐居疗伤,铁星泽表示他这些日子很是搜集了一些良药,稍后托景横波转给宫胤,景横波谢了,笑道:“你二人的交情真好。”
“好歹也算是总角之交。”铁星泽笑意诚恳。
“还是你长情。”景横波唏嘘,“虽是总角之交,但其间也有多年不见,我记得你是成年后才作为质子上帝歌的吧?换成别人未必记得童年时那些情分呢,保不准长什么样儿都不记得了。”
“那倒是,童年和青年,变化总是很大的,好在心性没那么容易变。能和国师一辈子挚交,是我的荣幸。”
景横波笑一笑,道:“遇见你这样的朋友,也是我们的幸运。”
当晚沉铁宫中大宴,宴席之上,女王和沉铁大王亲自议定了婚礼将在三日后举行,之前的准备工作已经基本完备,在女王的坚持下,紫蕊不会立即住入王宫,将随景横波在专门接待贵宾的万国馆居住,随后在万国馆出嫁。
景横波在席上吃得很少,其余人也不过随意用用,只有裴枢在席上喝得烂醉,景横波只好提前离席,带着所有人回了万国馆。
一路上裴枢酒醉得厉害,不住扒着马车呕吐,吐到后来竟吐出血来。
景横波一声长叹,和耶律祁道:“知道他心气郁结,也便让他喝了,喝了却又不能好好顾及身体,一个个都想折腾死自己么?”
耶律祁给裴枢渡着气,淡淡道:“总要他自己想通才好。”
“你呢,”景横波看着他瘦了许多的背影,心中一酸,压抑已久的情绪险些溃堤,声音不由自主哽咽了,“耶律,告诉我,如何能走出来。”
“我们都没有走出来啊,横波。”耶律祁的声音似一场压抑的梦,在昏暗的车厢内游移,“像一场噩梦,忽然,一直在的,走了;牛皮糖一样的,没了;最鲜活的,躺了。变化发生在一瞬间,像噩运忽然罩住了所有人。甚至每个人都没有了力气去支持对方,因为自己快要倒下了。”他转头,看着景横波的眼睛,眸光深而温柔,“然后此时此刻,我才觉得,我们当中,最坚强的人,其实一直是你。”
景横波茫然半晌,苦笑道:“那大概是我被他虐得次数太多了。”
耶律祁微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景横波惊觉他的手心,不知何时也凉了。
“我在为姐姐焦心,然后最近还在一直不停噩梦。”耶律祁沉沉望着屋外,“不知道为什么,所有的梦都是一个场景,都是许平然死的那一幕。她自己先震断了心脉,她躺在冰冷的屋瓦上,她死死盯着我,眼底却没有仇恨,只有悲哀,那么浓那么重的悲哀,我总在这样的眼神中醒来,觉得悲哀萦绕不去,而冷汗满身。”
景横波从没听他说到这个,一时怔住,想到耶律祁不是个外向的性子,会说出这话,想必这样的心理压力很沉重了。
可是许平然是他的仇人,她不认为他杀她会有什么心理负担。
或许,是最近大家压力都太大了吧。
身侧裴枢撕心裂肺的呕吐声又响了起来,吐也罢了,还砰一下跳下车去,这人醉归醉,却依旧跑得很快,迎着风向前奔跑,一边跑一边撕开衣襟,对着空旷的黑暗大叫:“来吧!来吧!来一刀!”
午夜的雪又薄薄凉凉地落下来,他的脸和胸膛却泛起赤红,那是在心头灼烧不尽的火,那火是无尽
的内疚和自责,毒一般噬咬,无穷无尽,冷雪不覆。
七杀追了上去,将他硬拖回来,拖回驿馆,按捺在床上,景横波看这模样,也不能放心,无奈之下,亲自下厨,让拥雪教她烧了一碗醒酒汤,端去给裴枢。
她和裴枢在那晚之后,没有过直接交流,她避着裴枢,裴枢也避着她,两人之间隔着孟破天的死,她自己还有无法排解的巨大痛苦,根本无心再去宽解他人。她等待着他慢慢想通,然而此刻忽然又觉得自己的置之不理,过于自私。
有些话总要说开,有些事总要面对,裴枢那样性情激烈的人,如果不能发泄,迟早会毁了自己。
她去烧汤之前,再三嘱咐紫蕊早些休息,不要再出门,随即和拥雪去了厨房。
醒酒汤烧好,她亲自端了去裴枢住处,还没敲开门,忽然听见后头拥雪有些凌乱的脚步声,“陛下,不好了,紫蕊不见了!”
景横波手一颤,“啪嚓”一声,汤碗碎裂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