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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疾明明白白记得自己昨天从驼背妇人身上看到的两团气, 毕竟他当时觉得奇怪, 还多看了好几眼。这会儿看到镜面里只有一团气雾翻滚, 他未动声色, 心里却凛然地起了一股怀疑。
十数人一夜之间无声无息被害了性命, 四大护法里死了三个,却唯独剩下了这个驼背女人。如果那个致命的存在目的是杀死所有人, 为什么会独独放过她?尖嘴可是和她背靠背绑在一起的。
想到这里,吴疾突然思绪一顿,心想他和三个女孩可是紧挨着四大护法打的地铺,也安然无恙。如果说何田田、娄椿、李星涵她们是修士,前两人又是一直醒着的,令其有所顾忌, 没来得及下手, 这也未必——何田田和娄椿眼睛是睁着的, 不也对四大护法里三人是什么时候丢了性命无知无觉么?他自个儿就是个“凡人”, 睡得又有些沉, 不也一样全须全尾么?
他大脑飞转,这些怀疑在脑海里滚过一轮,也不过呼吸之间。那妇人听他质问一句“你丈夫死了, 你仿佛不是很伤心”,犹自尖声道:“我,我……”半天竟也没“我”出个所以然来。
一旁正在验看络腮胡子和瘦子尸身的白鹿归倏地转过身,徐徐拔出剑来,将剑尖递到驼背妇人喉间, 不紧不慢道:“看来你还有许多该说的话没说。”
那驼背妇人登时像掐了脖子的鸡一样没了声息,惊恐万状地盯着泛寒的剑尖。白鹿归单手握剑,剑尖竟丝毫不颤,话落突然又看向吴疾,问:“擘两镜里有什么?”
吴疾不意他反应这么快,心想专业问题还是交给专业人士解答比较好,干脆答道:“我昨天照人的时候,碰巧看见她身上有两团气,因此有些稀奇,多看了两眼。刚才再看,发觉只有一团了。”他侧过镜面给白鹿归看了看。
白鹿归移回目光,微垂着眸盯住驼背妇人。吴疾满以为他还要再审问几句,不想少年一个字都未说,任那驼背妇人紧闭着嘴抖得筛糠,就这样静了一会儿,突然淡淡道:“既然不愿意开口,以后就不必开口了。”
说着突然一抖剑身,画了一道杀气凛凛的弧,就要将剑尖刺入驼背妇人胸口!
驼背妇人眼看这一剑刺来,猛地失声大叫:“啊!!!檀郎救我!!!”[1]
她这声“檀郎”喊的不计是谁,真让吴疾精神一震;就在这电光火石间,他仍分出一点心神想:就说怎么总觉得小鹿那一剑架子拿得有点儿多余的花枪呢?原来如此啊!线索虽有,头绪全无,先来上一剑,迎刃而解,粗暴,妙哉!
而驼背妇人这声喊一罢,大堂里所有灯火同时无风自摇,猛地暗了一瞬!不过肉眼里一个明灭之间,只听“铮”地一声,白鹿归长剑落处,空空如也,原地已不见了驼背妇人的踪影!
白鹿归一剑落空,神情波澜不惊、仿佛早有预料,剑风去势稍缓,回腕又是一道剑弧,顺势松开握剑的修长五指;长剑脱得他手,在空中回旋一个半圆,蒸蔚起重重雪练似的剑影,将众人罩住!
当此剑光合围甫成之际,百十来盏灯火又是一暗,令大堂完全陷入一片漆黑,四面八方同时响起令人牙酸的、异常低沉的嗡声,紧接着只听“噼噼啪啪”一阵拍击钝响,雪亮的剑影外同时印上密密麻麻无数的漆黑手印,力道之大,连地面都微微震颤!
这一幕当真诡异之极,何田田吓得躲在娄椿身后,叫也叫不出来,李星涵也惊得不断往中间退。唯有吴疾站在原地,看得目不暇接。
周遭一旦黑下来,更令眼前景象格外清晰:如幻雾般的纯白剑影形成了一捧椭圆的光茧,将他们罩在其中,任由手印雨点似的拍上来,兀自巍然不动,显得异常坚固,神似科幻电影里的能量护盾。
这时大堂中灯火骤然又是一亮,吴疾双眼还没完全适应黑暗,这一下又受了刺激,不由抬手遮住眼睛。这一亮过后,灯火再灭,这一次真正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那种渗人的嗡声成倍放大,竟有几分像是人语,入了耳中,直冲冲的凿脑,吴疾猛地一阵头疼,恍惚间想:真特么见了鬼了,这不是念经声么?!
随着这念经声一起,光茧外再次噼啪作响,印上了比方才多上几倍的血手印!这一次光茧不再像上一次那样八风不动了,而是被打得支撑不住,逐渐向里收缩,光芒也逐渐开始黯淡!
吴疾还保持着两手遮眼的姿势,手里擘两镜还没放下,只觉得被这念经声凿得站都要站不住了,身形这么一晃,眼前镜面里突然掠过两团油亮的黄气。他忙勉力稳住平衡,拿着镜子调整方向再照,终于在看到光茧外一片黑暗里,重新照出了那两团翻滚的黄色气雾。他脑子里炸开一线灵光,伸手指向那个方向,高声道:“在那!”
他话音刚落,便听到一道熟悉的剑吟长声啸唳,白鹿归的佩剑如有灵性,直直冲着他所指之处凶狠地狂飞出去!下一秒那杀人的念经声戛然而止,继而是“嗤”的一声轻响,在黑暗里格外明显。白鹿归泠然的声音响起:“点灯!”
大堂里百盏灯火再次应声而亮,重新照出这一方天地!
吴疾捂着耳朵缓解脑中余痛,眨了一下眼睛,就看到白鹿归的佩剑扎在墙角一张桌上,将一盏油灯拦腰截断,剑尖斜斜钉在灯影正中,剑稍犹微微颤动。
就在他险些以为这一剑落空时,那灯影突然扭动起来,仿佛要从剑下挣脱,挣了两下,“嘶啦”裂帛声响,那灯影竟真的一断两截,一道还被剑钉在原处,另一道轻飘飘滑下桌子,溜到墙根,逐渐伸长,长成一具黑色人形影子。
这人影一成,旋即抬起一只手臂,做出前伸之态,竟真的从墙上影里伸出一只骨棱分明的苍白人手来。先是手臂、再是胸口和半个身子,一个人就这样“走”出了墙上的影子,紧接着影子里又出来一人,赫然是那个驼背妇人。她刚踏出一步,就立刻躲在前面人身后,伏在他背后瑟瑟发抖。
吴疾愣了一下:竟然又是个吴克(光头)!
——这的确是个光头男人。他穿着一身雪白衣袍,赤足而立,颈间戴着一串缀着红绳的玉白菩提,更显得他肤色腻白,眉眼俊秀斯文,同身后貌丑的驼背妇人形成鲜明的对比,实在令人难以将他同刚才那些恶心人的手印联想在一起。更引人注目的,是他眉心一点红色朱痣——吴疾看得瞳孔微缩,这扮相,分明就是低配版的素蟾。
光头将驼背女挡在身后,抚了抚明显被砍断一截的雪白衣袖,微微露出个无奈的笑容来,不待吴疾这一边说话,反倒先温声冲白鹿归开口道:“小可法号灯草,诸位有礼了。小郎君何必如此动怒?鹦娘不过是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我的事,这才答不出囫囵话来,万不至于置她于死地。“
他嗓音娓娓悦耳,容貌端正英俊,整个人很难让人不生出好感,几乎让人以为刚才那奇诡的斗法不曾发生过了。说话间,他还将身后的驼背女人往背后轻轻揽一揽,神色里的呵护怜爱之情之笃,就好似身后的不是个鸡胸驼背的中年妇人,而是个身娇体弱的绝世美人。
他将人挡好了,方才续道:“鹦娘嫁给她现在的丈夫,实属被迫,夫妻二人镇日争吵不断,非但没有情意,反倒彼此嫌隙颇深,心有隐恨,是以她丈夫死后,她才并不伤心。几个月前,她机缘巧合与我相识,我二人情投意合,我有一门神通,能化身于灯影里来去,是以常常在她影中陪伴左右。此次两不帮帮主遣她来十里不同天,我怕她再出甚么意外,便藏身于她影子里,好贴身保护她。此事不足与外人道,鹦娘并非有意隐瞒,只是羞于启齿罢了。”
灯草生得一双星目,看人时眸光流转含情,说话时目光自然而然地从白鹿归身上移到了吴疾脸上,定定望着后者,眼神里流露出一种不经意的温柔缱绻,仿佛特意要向她解释似的。
吴疾被他这样看着,心里想的却和对方大相径庭。他想的是:原来如此!怪不得镜子里能照出两团“黄气”——那分明不是成人带球——婴幼儿是白气啊!两团黄气,那不就是两个成人么?影子里能藏人,这绝对是他知识范围以外的超纲题了,他推理不出来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他想完这茬,注意到灯草的目光,又想:或,这小子见人三分情的眼睛和李星涵有异曲同工之妙啊。不过女人也就算了,男人长这么双眼,不是好事。一边思忖,一边嘴里平静地答道:“如果我没记错,你仿佛刚才还想拿许多巴掌拍死我们呢。”
吴疾这话一出,旁边白鹿归蓦地唇角微挑,看灯草的眼神儿里渗出点疏懒的血腥气。
灯草愣了一下,歉然道:“事起突然,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方才我第二道手印,小郎君的剑已是撑不住了,我若有恶心,也不会即刻收手了。”
他这一问一答间,何田田约莫是被他的好皮囊缓回了吓丢的胆子,插口道:“照你这么说,你倒是好人了?你和这样的丑……这个女人有私情,谁信啊?”
灯草冲何田田微微一笑,道:“世间女子大多身不由己,如同物件一样被男子以姿色衡量价值几何,姑娘同为女儿身,更当有所感触。殊不知红粉骷髅、皮囊不过障目的人业,我只不过是爱人时只爱其本心罢了。在我眼中,鹦娘很美。”
何田田听了他这番说辞,一时怔住,也不知是感怀还是羞恼,面现一丝赭色,“呸,这样不知羞耻的话你也说得出口!”她嘴里埋怨,脸上犹疑的戒备神色却多出些许好奇。
吴疾冷眼看着灯草眼波风流地同何田田说话,出声截口道:“既然如此,死人的时候你怎么没有出声示警?”
灯草道:“惭愧,我在鹦娘影子里打坐入定,分毫没有察觉外头的动静,直至鹦娘半夜惊叫,方才惊醒。”
吴疾话锋猛地又一转:“法师上回陪这位大姐进十里不同天时也没察觉出丁点异象么?”
他话头转得太快,灯草方答了一声“也不曾”,他就紧接着说道:“这么说上回两不帮帮众失踪那一晚,法师也在场了。”
灯草这时明白过来吴疾是在套话,神色仍然不变,“不错。”
吴疾说:“这可真是巧了。两回遇上这样的凶险,法师都能和大姐全身而退。难不成十里不同天里害人的东西选择目标时还有什么讲究?”
灯草温柔道:“小娘子这一次不也安然无恙么。”
吴疾道:“是啊,我也在想,为什么偏偏我能躲过一劫呢?我们这些活着的人,究竟有什么共通之处?”
一直在旁一语不发的白鹿归,待吴疾这话问完,突然开口冲灯草道:“谎撒够了么?”
灯草柔声道:“小郎君此话何意?”
白鹿归唇边一直衔着那抹带着血腥气儿的弧,闻言,这弧度又扩大了。“你手上的死人味儿还没洗干净呢,怎么就忙着编谎话了?”
话音未落,少年倏地拂袖暴起,冲着灯草如离弦之箭般飞去,半空中张开右手,与此同时,插在桌上的佩剑亦霍然拔出,飞回他手上!
灯草反应极快,身形急退,口中喟然叹道:“此时还不动手么?”
吴疾正凝神看着少年和光头对敌,不防灯草这话说完,没等他品出其中意思,身后何田田忽地发出一声惊叫!他回头一看,就见娄椿突然挽起剑来,正冲着何田田疾刺!
在这种时候,人往往凭本能反应,吴疾立刻出手去拉何田田,想将她拉离娄椿那一剑的方向;而何田田吃了他这一拽,倒也是本能反应起来,不过不是躲闪,而是直接将吴疾反推回自己面前,去挡住这一剑!
利器入体,真力本能相抗,饶是如此,娄椿这一剑仍是刺入了吴疾肩头寸许,鲜血立时汩汩洇透了衣衫,可伤口处没有意料之内的疼痛,而是狠狠一麻;吴疾只觉得有一道冰寒的气流,顺着刺入体内的剑尖瞬间流入四肢百骸,让他一瞬间就失去了行动能力。
作者有话要说: [1]檀郎是对老公的爱称,我觉得用来叫灯草很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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