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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庆元年六月。

临近傍晚时,暴雨才停歇。盛夏酷热稍稍消退, 知了声似乎也不是那么聒噪了。枝头未干的水底映着雨后澄澈的碧空, 中书省庭前的紫薇花开得越发娇俏烂漫。

柳世番自政事堂中出来, 自紫薇花树旁经过,脚步不由便停了一停, 心想,原来又到紫薇花开的时节了啊。

如今他已不在中书省中任职,新皇即位之后,便将他迁回尚书省,升任户部尚书——正经三品, 还加了同平章事,依旧是当朝的柳相公。可本职既不在中书省又不在门下省,实际上已远离决策核心了。正所谓“夺我凤凰池”,何贺之有?

譬如今日天子突然说要销兵,若在过往,他必是天子最先宣召商讨的人,断不至于天子已同旁人商议出成策了, 他才被召见奏对。

而既有成策, 才召他奏对;既有意架空他的相权, 却仍要授他户部实职,分明是考察他能否做回昔日那个劳力者,那个将一身才干都消耗在勤勤恳恳的执行旁人决策上的“功狗”。若他不肯认清局势, 大约迟早都要被踢走吧。

这也是早有预料的事。

一朝天子一朝臣。

何况先帝去世得猝然, 如他这般正当壮年的黑发公卿, 身受先帝隆恩,满腔抱负都是以先帝在位为前提。新皇即位,若不重新熬驯一番,也怕用不趁手——只是,这就是对付鹰犬的手段了。

其实先帝服食金丹而性情大变后,柳世番便已萌生退意。但当此时,还是稍稍体会到了武侯写下“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时的心情。

君臣相得,真是可遇而不可求。

不过,他对先帝究竟有几分忠义,其实也很难说。

他成名早,入仕早,得志也早。认真算来已是四朝元老。先帝即位时,他已是榜上有名的窃取国柄的“小人”,官位虽不高,却和当年的宰相同罪遭贬。而后在朝中上下都为国帑和军费焦头烂额的奔走时,他受人保举,弃瑕录用。长达十年间,一直功高而位卑,多劳而少怨,才华横溢而任凭差遣——为了洗去污点,令先帝看清他的才能品性,也因不肯认罪、忏悔和谄媚,他主动将自己变成一条不可或缺的“功狗”。

而尽管先帝有种种去英明甚远的毛病,但至少在器量上不愧为雄主,最终尽弃前嫌也力排众议,提拔他为宰相。

是先帝一纸诏书,将他践踏入泥沼中,也同样是先帝金口玉言,令他位列庙堂之上。

而他为之鞠躬尽瘁的初衷,其实自始至终都没有变过。变的仅仅是“君恩”而已。

一言可杀之,一言可活之。予取予夺,无非如此。

要对此等庞然大物生出忠义来,得对危险钝感到何种地步?

如先帝那样的伟丈夫,正逢他功名心盛的少年时代也就罢了。年轻的新君对他这样的股肱之臣动用此般手段,未免没轻没重,驾驭失度。

良臣择主,这点傲骨他还是有的。

退位让贤吧——柳世番想。

他信手弹了弹紫薇花枝,雨滴如水精四溅。

同碰巧路过的新任紫薇郎略作寒暄。便拂了拂衣袖,往外朝去了。

出光范门,过下马桥,正要去寻自家牵马的老仆,眼前便横插进两个衣衫鲜亮的豪奴。

这个问,“这人都走没了,咱们是不是看漏了?”

那个不以为然,“宰相出行那阵仗,你又不是没见过。这还能看漏?”

“可我听三哥……听咱们王爷说,那个柳相爷是什么什么……瓢和石头……那词儿怎么说的来着?”

“……穷酸顽固?”

“朴……朴实刚健!对,朴实刚健——柳相爷朴实刚健,不花哨,没排场,不显眼,让我们仔细留意着点儿。”

“——他就是再不花哨,也是穿紫衣,佩金鱼袋吧。能有多不显眼?”

衣紫,佩金鱼袋的柳世番也不同他们计较,朴实刚健的迈着方步从他们身后走过。

俩人还在讨论,“你说要当上宰相是不是都得一把年纪啊?”

“也不一定。我听说先帝朝有一年提拔了个宰相,不到四十,早先还犯过事儿。但是会筹钱,先帝要平藩镇,旁人说没钱打,要‘消兵为上’,他就往朝里送钱。他主持扬州院那会儿,每年到交供的时候,运钱米的船船头接着船尾,从长安能一直排到潼关去。这之后他就平步青云。不管朝中有多少人反对,先帝就是要提拔他。”

“嚯!那他要活着……现在也还不到五十吧。”

“也就四十出头吧。”

“……真好。又发了财,还当了宰相。才四十来岁就享尽了富贵。”

俩人羡慕得直叹气。冷不防柳世番住了脚——他自认两袖清风,虽手中流财滚滚,却不曾染指分文。不但如此,连他家中那个蠢婆娘他也敢担保无锱铢贪渎——怎的到了连他名号都不知的人口中,就理所当然的“发了财”?

想了想,还是算了。他同两个粗鄙差役辩解什么。

恰老仆牵了老马迎上前来,柳世番接了缰绳,准备翻身上马。

两个豪奴却忽的想到,“……你适才说的那人,会不会就是王爷要找的那个柳相公。”

“呃……这我就……”

“四十来岁,头发还是黑的吧。还穿着紫袍……我们会不会真看漏了?”

两个锦衣豪奴凝着眉,总觉着他们好像见过一个似乎符合描述的人,却怎么也记不起再哪儿见过。

柳世番踩着马镫,朴实刚健的翻身上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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