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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慎昏睡了一整日。

岑豫县中的阮宅内,景辛正听项焉来报施良胥追击陆军的战报,听到身后戚慎的咳声,欣喜跑回床前。

戚慎睁眼望着她,见她浑身上下无伤才略松口气。

景辛连忙问他有哪里不舒服,吩咐成福拿药,喂到戚慎唇边。

他只是膝盖的伤口还疼,喝完药后问起项焉战况。

“相邦与季殷已将陆扶疾设伏围击在燕州,陆扶疾欲走水路回国,我军知道他的方向,部署周全,王上放心。前日驼峰之战,陆扶疾的援军是自豫河赶来,不出意外该是都兰国的军队,属下会着人查清,王上安心养伤便可。”

戚慎问:“我军伤亡多少,那些稚子如何?”

项焉一一禀报,呈上一面破裂的铜镜。

戚慎接过那铜镜,朝景辛苦笑了声:“镜子坏了。”

景辛已经听到成福说起他最近在河边捡到一面氧化的铜镜,想悄悄打磨给她,项焉说他在战场为了捡这块铜镜受尽陆军欺凌。

她又红了眼眶,接过:“没坏,回宫后我能把它变废为宝。”

铜镜上有一利剑的长长穿孔,她都能想象他当时受伤的惨状。想扑进戚慎怀中紧紧抱他,又怕碰到他胸前的伤口,她紧紧扣住了他五指。

项焉与成福都已退下,戚慎冲她笑。

他脸色惨白,有种病态的俊美。

景辛俯身狠狠亲他嘴唇:“下次不许再因为这身外之物伤害自己了,我宁愿不要惊喜不要礼物,我只要你平安。”

戚慎笑起:“我们是飞回来的么?”

景辛有些诧异。

“我昏过去后,是你带着我飞回来的?仙女不都是会飞的。”

她破涕为笑:“被缚凡间,飞不了啦。”她说起是项焉带兵赶来救了他们,项焉也受了不少伤。

景辛心疼地望着戚慎被绑带紧缠住的膝盖:“你恐怕要坐几日轮椅。”

“无事。”只要能再见到她与孩子,他一切都受得。

景辛虽无受伤,但那日拉弓时用尽了力气,手心都已磨破。

戚慎望着她手心,一点一点抚过那些伤口:“我以后不会再让你涉险。”

七日后,战场捷报传回,梁军烧毁敌军粮草,陆国援军无法靠近,主帅被困幽谷,插翅难逃。

山谷中风声猎猎,尘埃被激战卷入空中,血腥之气也经久不散。

在梁军围困这座山谷整整七日后,陆军粮草断尽,无法攻破重围,援军也尽数在途中就被歼灭,七万兵马只剩八千,整个陆军军营死气沉沉,谁都知道这梦破了。

他们败矣。

子夜,天空一道星辰滑下,降落至无底的黑暗里。

陆扶疾端坐在皑皑草堆前,他身后是熊熊大火,火光里依稀可见陆军的尸体。

这是因为粮草断尽只得吃林中野味而染上重疾死去的士兵们,军医说尸体得烧毁,否则难保全军染上疟疾。

他闻着空气里的焦灼,听着耳边越来越逼近的厮杀声,梁军战鼓喧阗,回荡着整个山谷。

他忽然很想再去汴都王宫瞧一瞧,看看龙椅,登上紫微楼,看看浩渺星空与锦绣山河。

听闻紫微楼是整个大梁最高的楼,自古天子最爱登高远眺万里山河,他幼年时听父王说起,父王道,你不一样,你将来是能做苍生之主的人。可惜他没有完成这个夙愿,他失败了。

厮杀声终于逼近,兵戈碰响,护驾的陆军悉数挡在他身前,裴师也一身带血冲到他身前跪下。

“君上,臣等护送你杀出去,只要出去就能走豫河回国,水路我们最熟!”

陆扶疾苦笑一声:“迟了。”

裴师中了戚慎一剑,硬是强撑着一路护他,此刻只吊着一口气。

陆扶疾微微动容:“你带着士兵逃吧,若你能回国,保护好孤的子嗣。”

裴师动容道:“臣不走!臣要带着您一起走!我们可以在陆国海岛上建立新国,王上,您不要放弃!”

陆扶疾听着厮杀声,嗤笑,笑自己命绝于此。

裴师见劝不动他,权衡局势,知道如今只有这唯一的办法。九尺男儿重重朝他磕头:“臣会保护好世子……”

“不是世子,是孤的正妻李氏之子。”提到他那个敦厚善良的世子,陆扶疾微微皱眉,不甚喜欢。

他原本就觉得陆云生太过憨厚愚笨,后来竟得戚慎喜欢而被迫封为世子,他便更对这个孩子感到一种疏离。

他如何不懂戚慎的心意,把他陆国交给一个傻诸侯,好永远掌控在梁王室手里?

戚慎越是喜欢的,他越是反感。

陆扶疾抛出玺令:“我陆扶疾在此托孤,将我陆氏血脉托付给尔等……”

余下的将领与士兵都跪在他身前,众人狠狠磕头,在裴师的带领下隐入林中。

陆扶疾终于望见季殷杀过来了。

他与季殷颇有渊源,这曾是周普得力的武将,在他与周普称兄道弟时,季殷只是他们的走狗。

梁军顷刻将他围困,季殷下马,提剑来到他身前。

“你的将士呢?”

陆扶疾淡笑:“都已被你军杀尽,还用问。”

季殷下令搜查:“往林中搜!”

陆扶疾嗤笑他:“当暴君的走狗,是不是比当周公的良将更有威望?”

季殷沉眸道:“我不是谁的走狗,我只臣服于王,谁能做天下的王我便甘愿归顺谁,但显然陆公你差太多。”

“为暴君卖命,别把自己说得那般清高。”

“他是暴君,可他有良知有底线,他不会残害无辜稚子,也对举国妇孺抬爱有加。”

季殷懒得与他废话,挥手让士兵将他押下。

陆扶疾弯唇轻笑:“可以容孤饮口酒吗?”

季殷沉默瞬间,无言默许了。

陆扶疾抱起酒坛就喝,坛子太大,淋得他一身酒水。

他从未这样喝过酒,他克制,他沉稳,他为了得到一切都愿意隐忍。这是他第一次这样毫无顾忌地喝酒,他好像懂得戚慎为什么是个暴君了,原来放纵自己可以这般快活。可惜啊,他在女人这件事上还是太过于克制了,没有得到想得到的。

子夜里终于万籁俱寂,一切厮杀都停了,好像他又回到稚子无知的年岁时那些清净的时刻,又像是回到第一次继位为诸侯,去大梁朝拜时。他跪在天子脚下,望着金碧辉煌的大殿,望着熠熠流光的雕柱与地板,望着那象征至高王权的龙椅,他被深深震撼,铭刻父王的教诲,你有天命。

这一生,他善于伪装,对戚慎卑躬屈膝,对周普假意结盟,对妻李氏家族佯作亲睐。他后悔没有活得洒脱,但是他不后悔与戚慎开战。

季殷说戚慎至少爱护稚子,错了,自古变法夺权,从来都是踏着尸体而过,能用这些人的命换来一个明君与盛世,这些人该死得光荣。他不后悔杀了那些枉死的稚子与百姓,是他成全了他们的大义。他只后悔他没能成为一代明君。

最后半坛酒没有灌入口中,都流在了他身上,浇湿了这一身温润白衣。

他倏然返身跃入身后熊熊烈火中。

疼痛锥心蚀骨。

这一生,他就这样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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