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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黄昏, 馔玉楼照例高朋满座。
众人沉浸在灯红酒绿中,四处笑语盈盈。
堂中说书台上与昨夜一样,还是在讲夏日里的临川之战。
但今夜所讲这章回,无关血性勇武, 亦无关大周与北狄两国恩怨。
而是两国边军的军械对比。
“……我大周边军目前所用的火//枪‘水连珠’, 源出赵司空年少时的玩乐巧思。昭宁初年, 赵司空对其做过一次小小改良,之后再无大动。而那北狄此次所用火//枪,杀伤力与精准度胜水连珠数倍不止。交火之初,临川军死伤惨重,北狄军就此一步步逼近临川外郭城门!”
随着说书匠人拍响惊堂木, 有认真听书的食客怒了。
“怎会如此?!论火器匠作, 粗鄙北狄不过末学后进!咱们有赵司空天纵英才, 朝廷又倾举国之力供应赫山, 利州府也全力保障军械研造司, 怎么还让北狄兵临城下了?!”
有人附和:“举国皆称赵司空为‘无冕战神’。如今看来, 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还有人踩一脚:“若不是承恩侯府夏骞公子向朝廷献上明凯重甲, 及时助临川军加强防御, 此战危矣!”
议论声愈发热烈。
“咱们为何造不出北狄人那般厉害的火//枪?不是说赵司空乃军械匠作行当的天纵英才吗?!”
“我听说,北狄今次所用火//枪, 是在‘水连珠’的基础上再行改良精进。世间万事, 初创本就比改良要难许多。”
“赵司空出身王府, 年少登高。怕不是这些年被捧得飘飘然, 不愿再苦心钻研,开始玩忽职守消耗老本了?!”
“倒也不必如此揣测。军械研造司近几年只专火器火炮,无暇顾及火//枪与防具,想来也是朝廷与昭宁陛下的意思, 不能怪赵司空。”
“就知你要维护他!自上回在阅兵典仪上远远看过他一眼,你便五迷三道。怎么?他长得好看就哪儿哪儿都对?”
“就是,怎么不能怪他?!那北狄人都知踩在他年少时的成果上改良,他自己反倒不思进取,还说不得了?!”
虽说能出入馔玉楼者多少都有家底有见识,但终究还是一生平顺的普通人。
对他们中的大多数而言,战场风云里,要紧的只是本**队的胜负。
大周立国十余年来,边境国战从无败绩,百姓深以此为傲。
但天下万事都一体两面。
正因从无败绩,大家听惯捷报,便无法接受战场失利,甚至连“本国边军在战役中曾短暂处于下风”都难以容忍。
哪怕临川之战最终还是大周胜利,许多人还是震怒于“自家军械竟不是天下无敌”这个事实。
这股怒气需要宣泄,但得有个明确对象。
骂“朝廷无能”,显然不够。
范围太大反很空,骂完也说不清骂了谁,心中那口憋屈恶气无法痛快纾解。
骂临川军?那是万万不行的。
此战最初临川军死伤惨重,在军械对比处于劣势时依然顶住了敌军猛攻,最终等来装备增援,浴血夺胜。
若有谁敢在这里说临川军有不妥,定会被唾沫星子淹死。
在公开场合迁怒泄愤,为一场虽不够痛快但胜利的国战骂皇帝?
这种勇气,大多数人是没有的。
如此算下来,名声显赫的赵渭,无疑就是最佳的众矢之的。
人在聚群时,情绪总是很容易互传叠加。
大家一开始只是小声议论。
表达着对赵渭的不解、失望、愤懑。
慢慢发展到借酒壮胆,七嘴八舌地拍桌,痛骂“废物”。
大多数人并未指名道姓,但是个人都听得出骂的是谁。
堂中气氛渐呈鼎沸之势。
一时间,无谁留心跟在伙计身后穿堂而过的凤醉秋与赵渭。
听见赵渭被众人这般辱骂,凤醉秋是真的当做耳旁风。
她亲历过战火烽烟。
也亲见赵渭与仁智院同僚如何通宵达旦、竭尽心力。
她不懂他们在忙的那些事。
但她可以作证:赵渭与仁智院众官,从未辜负自身使命。
她很想告诉大家,战场胜负背后,是许多人与事相互博弈的结果。
军械能在一定程度上影响战局,却不是决定因素。
就目前所知,夏日里那战,临川军一度处于下风,最后是靠夏骞贡献的明凯重甲扳回局面。
但最强的防守永远是攻击。
世间没有靠防具就能打赢的仗。
凤醉秋用膝盖都能想到,临川军在应敌之初,定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这问题有可能出在临川军本身,也有可能出现在朝堂。
以她戍边四五年的经验,这种差错甚至有可能不是谁恶意人为,就是倒霉赶巧了。
两国交战,拼的其实是各自身后天时地利人和,运气也是很重要的因素。
倘若一场战役里出现什么问题,绝非不该武断归咎于一群人甚至一个人。
就在凤醉秋跨出半步,想要去众人据理力争时,衣袖被轻轻牵住了。
她回眸对上赵渭的眼睛,有些着急:“他们不明白!”
赵渭淡定摇头:“术业有专攻,不明白就不明白吧。这会儿正群情激愤,听不进去的。”
在场骂他的大部分人,多半在不久前还对他赞不绝口。
民意舆情,一向如此。
今日高呼“天佑我大周,竟出了赵司空这无双国士”;
明日战局有变,又愤怒改口痛骂“废物赵渭,若不是出身信王府,怎会有今日风光”。
要说赵渭听了不难过,那是假的。
但这是世情常态。
人的精力有限,有很多事等着他去做,计较不过来的。
凤醉秋从前久在军中,对寻常人这般左摇右摆的态度很不适应。
被拉走后,她还是心有不甘。
想了想,便凑到赵渭耳边,目光警惕地看着前头引路的伙计。
“消息滞后的偏远利州尚且这般,京中只怕早就热闹开了。我怎么觉得,这馔玉楼是故意引人骂你?莫不是背后东主与你有仇?”
赵渭忍笑:“没仇。她行事向来有自己的一套道理。”
站在赵渭如今这位置,既受万民盛赞,偶尔被千夫所指也是在所难免。
天皇老子都堵不住悠悠众口。
既左右都会被骂,不如敞开自家场子让人骂,至少还能知道大家都骂了些什么。
他轻轻捏了捏凤醉秋的手指,语带安抚。
“有则改之,无则当过耳风。俗尘琐事而已,没有生气的必要。”
*****
馔玉楼的背后东主,是赵渭家二姐的产业。
除京城外,在许多地方都有分号。
循化这家是年初新开,名义上的东主是位看起来约莫二十五六的青年。
灰白布衣,神色冷峻,半点没有生意人逢人自带三分笑的模样。
最关键的是,凤醉秋一眼就看出这是个高手。
还是见过血的那种。
对方站在院门口,看起来已久候多时。
凤醉秋正犹豫要不要拔刀防御时,就听赵渭道:“夜行?大哥怎么舍得放你来循化?”
凤醉秋惊了。
世人皆知,赵渭的大哥乃信王赵澈。
这位殿下可是从昭宁帝储君时期就在侧辅政的。
不夸张地说,大周之所以是如今的大周,除了武德、昭宁两代帝王的个人意志外,信王赵澈也功不可没。
听赵渭的言外之意,这个叫夜行的人,应该很受信王赵澈倚重。
“三公子安好,”夜行恭敬执礼,没什么表情,“属下已备好饭菜,请入内就坐,详情容禀。”
进了膳厅落座后,夜行意有所指地看了凤醉秋一眼。
“这是军械研造司近卫统领,凤醉秋。”
赵渭拿了湿巾子递给凤醉秋擦手,口中对夜行道,“没外人在,你以家礼相待,称她凤姑娘就好。”
夜行是信王府家生武侍,并无官身。
自信王赵澈成年后,夜行便是赵澈名下的暗卫统领。
所以赵渭让他以家礼待凤醉秋,称“凤姑娘”,倒也合乎礼数。
但夜行闻言还是微微瞠目,忍不住多看了凤醉秋两眼。
先前在院门口,他只当凤醉秋是赵渭的随护武官,便只颔首致意,没特意行礼问安。
自家三公子是什么秉性,夜行多少还是有点数的。
若非私交极为亲近,赵渭定只介绍凤醉秋的姓名官职。
思及此,夜行立刻单膝落地,行了很大的致歉礼。
“属下方才多有失敬,还请凤姑娘雅量海涵。”
凤醉秋被他这王府出来的礼数闹得头大,慌忙站起来,胡乱还他一个武官礼。
“快快请起。呃,那什么,你们说你们的,当我不在就好。”
看出她不自在,赵渭笑弯了眼:“夜行,你坐下。她是利州人,又才戍边归来不久,不习惯这些繁缛礼节,你别吓她。”
于是夜行起身落座,为他俩分别斟酒后,这才说起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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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赵渭从一开始的计划,就不只是在循化办学。
他还想以循化为据点,建立自己的私人消息网。
这不算公事,况且军械研造司也没有这方面的专才。
于是赵渭在今年初给自家二姐去了信,请她拨人协助。
赵渭的二姐是个奇人。
在京中许多人眼里,她只是个不太着调的闲散宗亲。
实际她名下产业“馔玉楼”在京中客似云来,在京城之外很多地方也有分号。
而且,她还经营着大名鼎鼎的“归音堂”。
归音堂不但刊行杂报,还养着许多跑江湖的说书班子,消息灵通得很。
年初接到赵渭的信后,他二姐就从归音堂拨了一群人来循化,新开了这家馔玉楼。
“……二姑娘为您挑的人,是归音堂的祁威,就是小当家祁红的弟弟。人倒是机灵,只是年岁尚轻,少了些历练。”
夜行详细解释着来龙去脉。
“殿下说,万事开头难。祁威初来循化定然没个头绪,便命属下前来暂时协助一二。”
待明年祁威手头诸事理顺,夜行便会回京复命。
赵渭举杯颔首:“你们来了快一年,都做了些什么?”
夜行道:“因您一直未露面,也没让人传令,属下不敢冒进,怕因误会而与本地大族起冲突,便只在城中稍稍铺些人手,收些表面消息。”
“我忙到入冬才得闲,没顾上你们这头,”赵渭歉意笑笑,话锋一转,“夏骞为何出现在循化,有听到什么风声吗?”
这事让夜行蹙眉:“他在循化置了宅院,就在城南。”
赵渭放下酒杯,眸色转深:“他开春便要前往赫山赴任,为何在循化置宅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