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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是人类。
新来的咒术师们心底升起同一个推断,就算打算彻底奉行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思想，其实现在能做的只有仰望这一件事罢了。
从袚除咒胎到袚除非人之女，一段记忆被塞入在场每一位咒术师的脑海中，蛮横至极,丝毫不讲道理。
神经阻塞,血液凝滞，呼吸断绝,刚与面前的天光打个照面,还没来得及欣赏其中蕴含的壮丽，却先被鞭笞到敬畏。
真神降临。
震慑。惶恐。狂热。
这些情绪轮番涌起,积蓄在心头，形成一道无声的洪流。
立于绝对的中心,粉发金眸的盛装之女至高无上,她虚虚坐在空中,单手撑住额角。
少女的身量还未彻底长开,但那已经是足以倾倒一国的存在了。
“把尔等传唤至此的缘由，已经在刚才告知尔等。”她垂下眼帘，睫羽间闪烁着无悲无喜的炽金,空着的手弯到眼前,打量道，“这副身躯虽然过于渺小稚嫩，却是妾身的常世之身。”
肃杀之气蔓延开去，人类只能恭谦垂手，敬听神示。
“若是区区蚂蚁冲来撞去，挨个挨个烧尽妾身可没那个耐心。那就一次说完罢,如今尔等还想袚除妾身么？”
压在身上的那股空前绝后的气势有些许松动,明显是在要求咒术师们表态。
静默。灵魂动摇。
“尔等还想使驭妾身么？”
静默。灵魂动摇。
天照冷哼了声,却道“尔等自由了。”
敕令下达，咒术师们的身体立刻从无形的威压与束缚中解放出来，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满脸惊疑不定。
站在最前方的是一名须发全白的老者，穿着起居时的和服，举手投足之间有股威严之气。
然而这股气息在神明面前，完全是贻笑大方。
老者名为乐岩寺嘉伸，是京都府立咒术高等专门学校的校长，也是咒术会保守派的领头人。
只见他恭敬地顿首，然后开口问“您降下化身，又集我等微末众人在此昭示，您……是要行走于常世吗？”
此言一出，原本严肃的人群骚动起来。
五条悟暗骂了句老狐狸，不爽到“小看他了，保守派竟然在这个时候这么积极…！”
乐岩寺嘉伸的意思很简单，既然天照大神因为被误认而感到僭越，又召唤来所有咒术师敲打，若只是单单一次降临，那绝无必要。
所以正解是，这位叫做小玉的少女将会留在人间。
而她所展现出来的素质是身为顶级咒术师的素质，再揣测其年龄和举行行为，她最终去向的可能是东京或者京都的咒术高专。
乐岩寺嘉伸的开口，无疑是不想放弃这个机会，哪怕只有一成把握，也会将其抓住，这样的力量能为咒术界带来多大的助益，是不可估量的。
老者不知年岁几何，面对神明仍旧一副八风不动的样子，却没人能想象他正在经历什么，鲜艳的血色顺着唇缝缓缓溢出，在白色的须发间显得触目惊心。
“好好，问得好。”天照由杀转笑，就像她任性的把所有人不分地点地召集起来那样，她又任性地说起自己想说的话题，全然不顾这个被自己摧残一番的老头。
“神明收到的只是记忆，对和平的祈祷，对杀戮的憎恶，只是这些东西罢了。在和平的时代，收取人类的生力、守护和友爱。在战争的时代，采集人类的死亡、杀戮和憎恨。”她下落到地面，款款走到乐岩寺嘉伸面前，“理解了么？神明的善恶与活在当下的人类息息相关。”
“……”老者默然。
“那给尔一个机会，”少女向乐岩寺嘉伸俯下身，打算施与什么似的伸出两只手，天光盈盈，衬托着那一双手宛如美玉，“妾身的左手乃是恩惠，万物之萌发皆在此处；妾身的右手乃是毁灭，万物之终结皆在此处。”
他的眼神变了。
恩惠可增强咒术的力量，毁灭可削减诅咒的力量，被六眼打破的平衡将会迎来新的秩序、新的平衡！
没错，这点其他人也意识到了，天照大御神关于善恶的论断，关于选择的慈悲，正是打破他们一直忧心的局面的契机呀！
“我劝你什么都别选比较好哦。”五条悟一反常态插|进来，悠然道。
他霍然转头，痛斥道“你懂什么…！”
不知天高地厚的白发小子用手指装模作样地掏耳朵，还不嫌事大地拖长声音“神明大人不是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么——？哎呀，难不成你刚没有认真听，还是老眼昏花了？”
这副欠揍的模样惹得乐岩寺嘉伸直咳嗽，给他使眼色也无济于事，搞得嘴角溢出的鲜血更多了。
五条悟有自己的打算，他收起方才的嬉皮笑脸，语气骤然冷淡下来“假如神明真的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变化，现在的咒术界从未渴求过神来拯救自己，所以一个也不该选。”
全场悄寂。
是的，不论战斗多么痛苦，不论这条路多么漫长，咒术师们却从未想过让除了自己以外的人来拯救自己。
在这里编织的，是人类自己的故事。
金冠随着少女身体的颤抖簌簌作响，天照爆发出一串令人始料未及的笑声“哈哈哈哈哈哈！！你这小子，真的不打算到妾身的神宫当个神官么？让一个人类永恒，这种事情对妾身而言易如反掌。”
永恒。
有些人泄露出向往的神色，人的一生何其短暂，诸多未竟之事，诸多未竟之志，因而生命尽头迎来的死亡是极端痛苦的。
“那就不了，我之所以要做什么事，是因为我想做什么事，现在也是一样，再直白一点好啦。”他笑起来，哪怕是面对顶级神明也保持着一份狂傲，“我啊，相信的只有我自己而已喔！”
“嚯。被这个‘我’说中了呢。”天照意有所指，但不打算详谈。
五条悟得意洋洋地翘起嘴角，举手道“那个，我倒是很想知道，天照大人，如果刚才选了会怎么样？”
她极其自然地答“当然是把这里所有人都扔进太阳之涡。”
没想到自己不经意间与死亡擦肩而过，大家对五条悟此人是又爱又恨，一时间情绪复杂到了极点。
乐岩寺嘉伸还想说什么，少女投去蜻蜓点水的一瞥，辉煌的神气迎头而上，老人倒在地上的声音与她的声音同时混在一起。
她站立在旭日初升的地平线上，傲然道“听好了，人类。不论何种时代，不论何种地域，能做下决定的没有别人，只有这副常世之躯！”
在遥远的过去。
天照不肯多说话，只是让他目不转睛地注视这原初的大地。
藤丸立香与她没站多久，便有一队人远远走来，队列中有神官，有普通人，无一例外地是他们脸上洋溢着笑容，满心欢喜地祭拜太阳，恳求和感恩神明之恩。
他看到了。
偶然路过出云的尊贵女神停下脚步，看着这群生命参拜自己。
作为神，她无法理解这些如浮云一般的生命到底为什么成天挂着笑容，人类漫长的一生是神明的弹指一瞬，不存在意义和乐趣。
在这种毫无幸福可言的人生里，他们却感到满足和幸运，享受着，然后乐在其中。
明明没有见过她，却全心全意地崇拜她，为她祭祀，为她祈愿。
她感到困惑。明明是更加上层的神，看不起有尽头的这些低劣生命，可是。
——为了自己尽职尽责的人类看起来是那么的幸福，想知道究竟是因为什么。
人们奉上祭祀的典仪，她便看呀看呀，最后耐不住性子，提起华美的衣裳，云霞重叠的衣角翻飞，将天空染出五彩的颜色。
藤丸立香看到了。
那至尊的女神为了理解这份无意义的生命，为了理解这份软弱却良多的笑容，最后选择走到人类中间去。忘却了自己的本身，忘记自己出生的缘由，在这片土地上化为一名无暇的女婴，然后成长。
他明白，身为人和身为神是不一样的存在，二者的维度无法对齐，所以无法相互理解。
但，这些和她的选择无关。
这位神明，仅仅是憧憬着人类，憧憬着人类的生活而已。
天照淡然道“过去的事情就说到这里吧，下次胆敢让人说出吃掉这种话，妾身会连你一齐扔进地狱哪。”
“那还能见到你么？”他问。
雍容华贵的女神难得怔了片刻，忽然欢畅地笑起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意外地敢说啊，你这小子。明知道了妾身的本源为何，也知道其中一只尾巴的恶性，这种话还说得出口，怪不得就算要跨越时空，那只尾巴也要找到决心侍奉的帅魂。”
“妾身乏了，你从这里回去吧。”她自顾自说完，又自顾自地挥袖转身，最后似是叮嘱又似是威胁般说，“既然拿到了妾身的常世之身的身份，一言一行就要符合妾身的样子，若有差池，拿你是问。”
“再……”藤丸立香眼前当即一黑，从虚空上端堕落下去。
刚清醒过来，就听到魔术回路里始终有一个青年的声音在呼叫。
是月光石，藤丸立香不由得心里一暖。
他先感受了下声音的存在，然后说‘我听到了。’
月光石愣了几秒，更加焦急地问‘立香君，你回来了？有受伤吗？！’
藤丸立香用安抚的口吻答‘没事没事，被神明大人叫过去了而已。’
他想了想，补充道‘天照还挺好聊天的。’
月光石……
月光石你倒是先看看这些被天照折腾的人类再说这句话啊，立香君！！
旭日初升，万事万物光辉一片。
藤丸立香望向自己面前，霞光满溢的体育场上，黑压压全是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好像还在等待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