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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灵珏还在人界的时候, 最喜喝酒,他自小体寒,唯喝过酒方觉温暖舒适。
可自从拜了苍梧神君为师开始修仙, 他就不怎么喝了,倒非仙门里绝对不允许,而是他终日在山上, 仙山既不产粮亦不酿酒, 是以喝不到罢了。
不过近日却有了机会,在去人界历练功课时,路灵珏到得一处地方,发现那里以鲜花酿酒,颇为有趣。
他便多留几日, 特意学习如何酿酒, 还给酒取名叫“毓秀流芳”,并寻来名贵青玉酒器, 埋于桃花树下,只待他日酿成再来豪饮。
这过程凌青子看在眼里, 纯当小孩兴致,却没想在来年春日,路灵珏真的下山挖出酒来,兴致勃勃要尝鲜。
“师兄,你就让我喝一点儿吧, 真的就一点点, 行吗?”
他那张过分漂亮的脸,再兼这么温温柔柔的一问,但凡是个人都得说行。
可惜他面对的是凌青子,他只会冷着脸一言不发将酒没收, 再顶多强调两字,“伤身。”
路灵珏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身体的确从没好过,也因此才会被送来修习仙法强身健体,他慧根极佳,修为涨得倒快,可惜身体依旧不怎么样。
若搁往常,凌青子这么说他也就认了,可这回路灵珏不知怎么,却对他夺酒的举动反应颇大,不仅在山下历练的几日甚为沉默,后来回到仙门两人也同从前不一样了。
哪怕凌青子一直是副冷面孔,但也从来冻不住路灵珏的,可这回他这师弟似乎真生了他的气,见面不过点头示意,连招呼都不打了。
这在路灵珏来说,的确反常,他生性活泼爱笑,虽身体不好但也从不自怨自艾,自入仙门以来,凌青子这个师兄给过他多少脸色看,也没见他如此冷待。
后来一次偶然机会,凌青子听闻路灵珏下山挖酒那日,其实是他在凡间的生辰,亦是他娘亲忌日。
又一年过去,凌青子领到任务下山前,与路灵珏擦肩而过。
十日后,当他返回仙门,远远见到路灵珏,两人仍旧是沉默不语。
但再度经过对方身边时,凌青子扔了一只青玉瓷瓶给他。
翠叶流觞,这是用来盛酒的那个瓶子,泥土混合着桃花清香,瓶塞向外隐隐浮动酒意。
路灵珏回头,只见到凌青子留下一个颇为高冷的背影。
当晚,路灵珏在外徘徊许久,终于鼓起勇气敲开门,见到了寝休时也仍旧一脸肃穆仪容端整的凌青子。
“师兄……想喝酒吗?”
他问这话时睫毛垂下,白玉雕琢似的手衬着怀中的青玉瓷瓶,却反而显出一种廖落的孤寂来。
凌青子只瞥一眼,已至嘴边的“不想”变成了一声低不可闻的“嗯”。
两人到仙门后山,在月下对饮。
凌青子是第一次喝酒,没多一会儿就觉神思昏沉,可他自制力强,趁还有意识便起身要离开。
但猛这么一站不妨酒意上头,他晃了两晃顿时不稳。
“师兄,你慢点儿。”路灵珏扶住他。
他还没醉,只是脸颊被酒意晕染得微微发红,一双眸子却还是清亮的,比天上的月色还要亮,还要软……
凌青子怔怔地看着他,而后就不知怎么,好像酒劲上来头晕脑胀,只觉得这人怎么能这么好看,让他心烦意乱,太是不该了!
第二天,凌青子一整日都没见着路灵珏,又或许是,他自己刻意避开他。
但到晚上,路灵珏又来敲了他的门,依旧是怀抱着翠叶流觞的瓶子,他似乎很有些紧张,始终低着头。
“师兄,今晚还喝酒吗?”
凌青子淡道,“不了。”
路灵珏抬头,眼神躲闪,“这是我……”
“无情道者,不可饮酒。”
说完这一句,凌青子便关上了门。
“可你昨天……”路灵珏在门外,想说的话都被那扇砰然关上的门给生生逼了下去。
路灵珏还是没放弃,以后每一年毓秀流芳酿成,都会来邀他师兄喝酒,却回回吃个闭门羹。
“无情道不能饮酒吗?”
“没听过呀。”
“我就说嘛!”
路灵珏多方打听越挫越勇,终于有一日他突发奇想,想到一个妙招,竟偷偷在凌青子随身带着的玉笛上抹了酒液。
本是一个小小的玩笑,却不料那一次,凌青子直接将笛子摔断了。
“适可而止。”
“……”
路灵珏默默修补好笛子,送还至凌青子房门口,从那之后再也没动过邀他喝酒的念头。
不过那一次路灵珏自己也没喝酒,他连夜孤身下山,就想找个地方出口闷气,这么多年在师兄那儿受的气,似乎直到现在才能尽数释放出来。
而也是在那次,他遇见了白楚郁。
直到许多年之后,凌青子偶尔都还会想起,若是那第二晚他没拒绝路灵珏邀他喝酒的请求,若玉笛不断,是否之后的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凌青子其实也很想问问路灵珏,为什么总要找他喝酒。
而又是为什么,后来不找了。
直到路灵珏死后,凌青子才从他住的地方寻出那只酒瓶来。
翠叶流觞,里面还满着酒,已然成了名副其实的陈酿,他手轻轻一捻,酒液与玉瓶融溶在一起,最终成了这青玉香炉。
而香炉里就是他最后抢回的路灵珏的人魂。
此刻,它正没入白梵路身体,凌青子紧紧盯着它,生怕有任何闪失。
“嗯……”白梵路眉心微皱,终于缓缓睁开了眼。
他指尖那朵普渡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凋委,彻底被这身体吸收,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待了一会儿,白梵路才稍偏过头,“……”
凌青子沉默地注视他,两人都没说话,视线在空气中似有一瞬间凝滞。
白梵路坐起来,垂目看向凌青子落在身侧的银发,凌青子以为他会问什么,孰料他只是站起身,就往洞外走。
随手一拂,结界散开,眨眼已在凌绝峰顶。
“禹山……”
望着茫茫云海,白梵路说出这样一个名字,凌青子平静眸中隐隐波动,上前唤了一声,“小路。”
“师兄还吹笛吗?”
凌青子掌中幻出一柄青玉笛。
白梵路看向那笛子,上面蜿蜒着一道裂口,任是多么精湛的仙术都无法修复得完美。
“师兄,你说的‘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已决定了,你让我走吧。”
凌青子眼神微黯,他的记忆竟然还停留在这一天?
“即使你不让,我也一定会走的,我要去找楚郁,仙魔一战既不能避免,我必与她共进退。”
“你不能走。”凌青子道。
他曾经最后悔的就是在这一天让路灵珏走。
若这就是老天爷给他的时光重来,他决不要再看他替自己挡那一剑,更不要看他浑身是伤地抱着那个女人来求他。
“师兄,你拦不住我的。”
白梵路说话的声音还是他本人,语调却带着点病恹恹的柔和,与路灵珏相似。
但他有多坚决,凌青子知道。
“小路,她已经不在了,你心里明白的,只是不愿意面对罢了。”
“……我不愿意面对吗?”
白梵路忽而一笑,“师兄,你的头发是因何而白的?”
凌青子微微一顿,他修的是无情道,早已臻近太上忘情,只是可笑后来情劫未过,在路灵珏身死的那天,一夜之间就全白了。
“师兄何尝不是心里明白,却不愿面对呢?”
白梵路抬手,接住神木树的一片叶子。
这万古神树,大约从开天辟地那一刻就存于世间,无人见过它的树冠,没想到今日竟还能有这一片落叶,吸收了上万年的天地精气,也是不同寻常。
“若是竹叶,或许还可与师兄的笛声和一曲,只可惜了,”白梵路叹了口气,“你看,神木尚会落叶归根,更何况是你我,寿命虽长也终有时尽。”
白梵路一笑,指尖抖动,那叶子便落于脚下,没入凌绝峰已长有碧苔的泥土。
凌青子突然抓住白梵路手臂。
白梵路却是转头看向他,目光里的温柔一点点敛去,“师兄,让我走吧。”
“小路……”
“我已经死了,师兄,你心里明白的,只是不愿面对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