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助手忽然想起一件事。

神和艾丝黛拉这样或那样时, 用的是阿摩司殿下的身体……要是阿摩司殿下回来,他该怎么面对艾丝黛拉?

……阿摩司殿下,好像还喜欢艾丝黛拉。

之前, 助手以为阿摩司殿下喜欢艾丝黛拉, 是因为艾丝黛拉主动勾引。可现在,神也对艾丝黛拉青睐有加——不能说是“青睐”, 应该是“偏爱”。自创世以来, 就没有神对一个人如此偏爱的记载。

人甚至不能知道神真正的模样——不然王宫、法庭、教堂的穹顶上绘制的神的模样, 为什么叫艺术形象?就是因为神殿明确规定,除非艺术创作, 否则不允许绘制或雕刻神的形象, 不然就是在玷污神的威严。

然而, 神却降临在了阿摩司殿下的身体里, 和艾丝黛拉做了只有世俗男女才会做的事情。

这是神对凡人的临幸吗?

可是, 助手进门前, 明明听见了神俯就对艾丝黛拉做了那种事——只有最放浪形骸的花花公子,才会对女人做的那种事——用唇安抚一朵湿湿的花儿。普通教士别说是做,光是听见,都会面红耳赤或勃然大怒, 即使是堕落教士,也不会自降身份去服侍女人。

凡是神的作为, 他们必须认同和赞颂, 因为他们是神卑贱的仆人, 卑贱到被神看一眼, 身体都会生出荣幸的战栗。作为信徒,他们绝不能指摘神的行为——哪有仆人指摘主人的?

但同样的,哪有主人……取悦仆人的?

助手接受的是最正统的神学教育, 从小就被教导,人都是肮脏可憎的,因为人心会生出无数污秽不堪的恶念,只有成为神的仆人,被神的荣光笼罩,才能涤荡干净内心的罪恶。

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至高无上的神会俯身于女人的身前……按照神学家的观点,女人是比男人更加邪恶的造物,是一切堕落的起源。

历史上,不少男人犯错都是因为中了美人计。比如参孙,他爱上了残忍而娇媚的达丽拉,把最重要的秘密告诉了她——他之所以天生神力,是因为他的头发,只要剪掉他的头发,他就会变得软弱无力。

一个画家曾浓墨重彩地描绘过参孙和达丽拉的故事——参孙伏在达丽拉的膝上酣睡;达丽拉半露着白皙的肩膀,面色晕红而充满柔情地望着他,手上却拿着一把寒光闪烁的剪刀;她冷酷而从容不迫地剪掉了他的头发。

参孙失去神力后,很快被敌人剜掉了双眼。

当他戴着沉重的镣铐,即将被尖刀刺穿双眼时,当他带着愤怒与悔恨抬起头时,想要看见的却仍然是那个美艳而恶毒的女人。

然而,神是全知全能的,他不可能是色令智昏的参孙。

人会因为贪婪、无知与私欲犯错,但神——怎么可能?

神不可能犯错。

假如有一天,神疑似做出了错误的判断,那一定是人在“正确”和“错误”的认知上出现了偏差。

毕竟,整个世界都随神的意志而转动,正确与错误、公义与邪恶、纯洁与污秽,都在神的一念之间。神怎么可能犯错?

他是正确,是公义,是纯洁。

他永远不可能犯错。

当他俯身于一个女人的身前时,那个女人就从罪恶的化身,变成了整个世界上最美丽和最纯洁的尤物。

尽管助手一直试图说服自己,无需对神的行为大惊小怪,却还是感到了强烈的惊愕和恐惧。

世界会因为神对一个女人的偏爱而发生动荡吗?

事实上,动荡已经发生了。

至高神殿连续下了一个星期的暴雨后,又陷入了无边的黑夜,就是最好的证明。

助手害怕黑夜过后,会有更糟糕的事情发生。

比如,洪水、旱灾以及无声无息的瘟疫。

尤其是后者。

暴雨连绵不断时,不少教士都彻夜跪在倾盆大雨里,接连出现了高烧不退的症状。医官那里已经人满为患。助手担心这会演变成可怕的疫情,比霍乱或麻风病还可怕的疫情。

助手不敢请求神的怜悯,神的怜悯是求不来的。

当神不想施予怜悯时,没人能扭转神的决定,使神去怜悯一个人。

但他可以求助艾丝黛拉。

是了。

以前没人能扭转神的决定,但艾丝黛拉一定可以。

想到这里,助手抬起头,心惊胆战地看了神一眼。神能听见造物所有的想法。他打算求助艾丝黛拉,使黑夜和瘟疫消失的想法,神肯定听见了,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神允许他去求助艾丝黛拉。

助手的脑子里闪过一句话——“他既然已经伸出遮住太阳的手,谁能使其收回呢?”

这句话出自颂光经。当时,一个贪婪的国王拒绝拜神,并当着先知的面,讽刺神只是一些骗子编出来招摇撞骗的玩意儿。除此之外,他还下令,禁止国民拜神,一些公然唾弃神、给神供奉染了疾病的牲畜的人,甚至能得到国王的赏赐。

但很快,这个国王就受到了神罚——先是王臣接二连三地变得愚拙、贪婪,企图掏空整个国家;接着,肥沃的土地莫名其妙地变得干涸,走兽飞禽全部迁往其他国家;最后,穷凶极恶的犯人毫无征兆地从监牢里逃了出来,使整个国家不得安宁。

国王得知这一切都是神的惩罚后,连忙派人修建高大宏伟的庙宇,呈上新鲜、健康和完整的牲畜,想要修复自己和神的关系,但一切都晚了。

神冷漠地晓谕先知:“我将灭亡这个国家,使这里再无国王。谁在这里自封为王,谁的国家就将遭受战争、瘟疫和天灾之苦。”

先知如实转告了国王。国王吓得痛哭流涕,失声大喊:“谁能不犯错呢?我仅仅是没有敬拜神,就落得如此下场……神啊,你比世界上所有君王都要残暴!”

先知听见这句话,就知道国王将惹下大祸,连夜逃离了这个国家。果然第二天,神就伸手遮住了天上的太阳,使一切都暗淡无光。失去了阳光,就如同失去了一切。不久,这个国家就彻底灭亡了,什么都没有留下,如同湮灭在历史的长河一般。

神学家们常常以这个故事为例,告诉众人,神既可以是统领万物的主人,也可以是冷酷严厉的法官。凡是激怒神的人,必将受到可怕的惩罚。假如此人至始至终都没有悔过的话,神甚至会迁怒他的家人以及后代。

没人能让神转意,也没人能让神收回惩罚的手掌。

但现在,神几乎是暗示他,艾丝黛拉可以扭转他的想法。

助手真的很想知道,艾丝黛拉究竟是怎么得到神的偏爱的……从过去到现在,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像她这样让神如此眷顾,如此纵容,即使是那些为信仰而死的先知,也没有记载说他们被神如此偏爱,能凭一己之力改变神的想法。

·

艾丝黛拉没想到那种事如此妙不可言,已经过去了一分多钟,她还沉浸在滚滚不尽的欢乐之中,直到助手走过来,叫了她的名字,她才回过神来,抬起一双朦朦胧胧的眼睛:“怎么啦。”

助手不敢与她对视:“我希望您能让阿摩司殿下出面……安抚一下外面混乱的人心,如果阿摩司殿下还在的话,他肯定不想看见至高神殿变得这样人心惶惶。”

他本想恳求艾丝黛拉去求神恢复白天,但不知怎么,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希望阿摩司殿下出面安抚人心。

可能他的潜意识里,还是无法置信艾丝黛拉能扭转神的想法吧。

艾丝黛拉却微微挑眉,饶有兴味地说道:“你说得像阿摩司去世了一样。你想让他安抚人心,不能直接和他说吗?他就在里面的卧室里。”

“您是在开玩笑吗?”助手以为她在装傻,想要借此引出与神的特殊关系,在他的面前炫耀一番,不由有些恼怒,“你我都知道,那根本不是阿摩司殿下,而是……”他不敢直呼神/的/名字,连尊称也不敢,“求您了,您作为被神眷顾的人,不应该和神一样有一颗怜悯的心吗?”

艾丝黛拉知道助手误会了,但没有解释,而是微微一笑问道:“神?怜悯?谁告诉你神有一颗怜悯之心的?”

助手实在无法忍受她如此轻蔑地谈论神:“假如神不怜悯世人的话,我们为什么能活在这个世上?假如神不怜悯世人的话,那些恶人为什么能遭到报应,饥饿的人为什么能得到丰美的食物,病重之人又为什么能奇迹般地康复?数年干旱的地方,又为什么会突然降下甘霖?你的思想真的太狭隘了,神就是怜悯,就是仁慈,就是公义。这是无可置喙的真理。”

“既然你觉得神有一颗怜悯之心,而我没有,那你干吗来求我,你不应该去求神把阿摩司还给你吗?”

助手更了一下:“你错了,我来向你求助,恰恰就是因为神在怜悯我。凡人是无法直接向神求助的。所以,神暗示我来求助你。”

艾丝黛拉似笑非笑地说:“是吗?那这样的话,我更不可能如你的愿了。因为我持与你截然相反的观点。在我看来,神并没有一颗怜悯之心,他也不像你们说的那么良善。你知道约翰二世吗?他在位时,做过的最残忍的一件事,是侵略一个国家,允许士兵掠夺境内的一切。无论是金银珠宝,还是妇女、小孩和男人,都任由士兵处置。据说最后,那个国家的河流全部变成了红色。你觉得他残忍吗?”

助手不知道她想说什么,忍气吞声地答道:“当然残忍,无论如何,一国之主都不该放纵士兵烧杀掳掠。”

“但你们的神,比约翰二世更加残忍。”

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却被她这样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助手被她的态度彻底激怒了。

“你放肆!如果没有神的怜悯,你我根本不可能在这里对话。你能活着,能呼吸,能说话,能思考,都是因为神在怜悯你。你的一切都是神赐予的。你却说神比世俗的君王更加残忍……”助手愤怒道,“要不是因为你是神的人,就凭你刚才那些话,我完全可以把你送上火刑架,你却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这不正是神怜悯你的体现吗?”

助手是真的怒不可遏。

多少教士为了得到神的眷顾,用鞭子抽打自己的后背,弃绝一切私欲,吃树根,喝雨露,幕天席地,无时无刻都手握念珠和祈祷书;而她作为唯一一个被神眷顾的人,却把神比作一个残忍的君王……过分,实在是过分。

艾丝黛拉不紧不慢地说道:“也许我能活着,能呼吸,都是神的功劳,但我能思考,绝对是我自己的功劳。而且,我能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并不是因为神怜悯我,而是因为你惧怕他的残忍。”

“我惧怕的是神的威严!”助手怒气冲冲地说,“‘残忍’这个词,是形容恶人的!”

“威严和残忍,有什么差别呢?”艾丝黛拉换了一个姿势,倚靠在沙发上,声音妩媚而低沉地说道,“我记得颂光经里,神曾因为一个国王不肯敬拜他,而灭掉了整个国家。你见过约翰二世,发动战争是因为某个国家的国王不肯敬拜他吗?这不是残忍是什么?”

她眨眨眼睛,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噢,也许还可以说是‘残暴’。”

助手刚要反驳,就被她打断:“别说这不是残暴。你见过哪个国王,要求臣民必须像仆人服侍主人一样服侍他,且服侍他时还必须承认,这是其他人求之不得的殊荣,他们必须每日感恩国王的怜悯,国王的恩赐,把一切功劳都归在国王的头上,稍微对国王有一丝不敬,就会被判决火烧或砍头……”

她看着他,慢条斯理地反问道:“现在,你还觉得这不是残忍吗?”

助手沉默。

“颂光经上说,每一个人都有罪,包括刚出生的小婴儿。因为他们是人,所以有罪,只有虔诚地信仰神,祈求神的怜悯,才能净化体内的罪恶。这和农场主告诉奴仆,他们天生血统低贱、肮脏,智商低下,除了服从主人的命令,做一些体力活儿,否则没有资格活在这个世界上有什么区别?”

助手咽了一口唾液。

他在心里想,大逆不道,太大逆不道了。

她却嗓音甜美地继续说道:“就像男人和女人一样。如果男人不给女人灌输,她们‘天生愚蠢易怒、软弱无能、变化无常’的观点,怎么把权力牢牢拢在男人的手里呢?你觉得我说得对吗?”

助手听完她这段话,只有一个感想——她一个女人,究竟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些可怕的观点?

下一秒钟,他就听见她微笑着说道:“你肯定在想,究竟是谁教给我的这些可怕的观点。”

助手吃了一惊,刚要说服自己,她不过是恰巧猜中了他的想法,并不是因为看穿了他,就见她优雅地站了起来。

他发现,她似乎长大了不少,比刚来至高神殿那会儿变了太多。

那时的她顶多只能算作一个发育良好的少女,现在却有一种介于少女和女人之间的风韵。她的脸蛋儿小巧,只有一只攥紧的拳头那么大,但不会再有人把她当成什么都不懂的青涩可爱的小女孩了。

她身上的外衣只扣了两颗扣子,露出里面轻薄宽松的晨衣。昏黄的烛光投射到她的身上,照出晨衣里修长的腿和纤细的腰,以及微微凸起的髋骨。

有那么一瞬间,助手就像是看见了怪诞却艳丽的东方春画一般,除了迅速低下头,什么都不能做。

他的手微微颤抖着,手心渗出了一层热汗。

艾丝黛拉却轻蔑地笑了笑:“真是个蠢货。”

助手压抑着怒气说道:“明明是你衣冠不整,是你太过轻佻,你——你凭什么……”

“你不是蠢货是什么?”她冷淡地说道,“我都把神是如何统治世人的原理告诉了你,你却还是因为不小心看了我一眼,而感到羞耻不安。你简直是个无可救药的蠢蛋。你为什么会对女人的身体感到不安,因为你觉得女人是罪恶之源。女人为什么是罪恶之源?因为只有这样,男人才有理由奴役女人,不信任女人,甚至女人和女人之间也会不信任彼此。你所以为的贞洁,不过是统治者为了维护自己的王国,在你心里播撒的一粒种子。”

她走到桌子旁边,倒了一杯冷甜茶,喝了一口,语气讥讽地作了总结:“现在,你还觉得神有一颗怜悯之心吗?”

助手喉咙干涩。

他的头脑被她外衣里的美丽搅得一片混乱,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

助手哑声说道:“你也许是对的。但大部分教士都没有奴役过女人,他们甚至没怎么见过女人……”

“教士认为女人无法获得神启,无法晋升,终身都只能当最低级的神女,本身就是一种奴役。”她浅浅一笑,“不过,我赞同你这句话,大部分教士都没有奴役女人,他们不过是神殿的一条看门狗,自以为高人一等,拒绝女人进入神殿,实际上他们和女人一样,都是被奴役的牛马。”

“注意你的言辞!”助手说,“我、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想尽办法进入至高神殿,是想给那些终身无法晋升的神女一个公平……你想恳求神,赐予神女和教士平等的地位。你的想法很好,但请不要用如此粗俗的言语说出来。”

“你的想法天真得令人恶心。”艾丝黛拉翻了个白眼,毫不客气地说道,“如果奴仆只是恳求,是不可能与主人和平共处的。只有奴仆和主人的位置调换,才能让原本的主人认为和平共处是一个好主意。”

她转过头,朝他嫣然一笑:“你猜,我口中的‘主人’和‘奴仆’指的是谁和谁呢?”

助手第一时间想到的是“神”。

她想要取代神的位置,得到神的权力。

但是……怎么可能?

她究竟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些可怕的观点,从哪里学到的这些可怕的言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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