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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众女祝寿完毕，叶夫人便向她们说道：“你们小姐妹自去玩耍吧，我和你们母亲说一会儿话。”叶徽音便领了众女告退。出了水榭，小姐妹们便三三两两散开了，叶徽音和文慧英去了湖边树荫下垂钓，叶兰音和蒋蓉、周莹携手说要去荷塘对面亭上赏荷，叶雪音带着妙音和范庆宁，连同王夫人家幼女王宓一起回了紫藤坞，因着王宓和妙音年岁相近，听她提起三姐廊下养着一只凤冠大白鹦鹉，能说人语，还会吟诗唱词，定要去瞧上一瞧，金姨娘和王家奶娘忙不迭带着丫鬟们跟着去服侍了。
午后日气逼人，叶桐音撑着桐油纸伞缓缓走在竹林小道上，借着两边竹叶遮挡阳光和暑气，红药静静垂手跟在身后。两个人都是安静不爱言语的性子，绣花鞋悄无声息地踏在青石小径上，一时间四下里只听到风过竹梢哗啦啦如细雨纷纷的声音，偶尔有一两只鸟鸣雀叫，却只闻其声不见其形。
因着桐音怕晒，一心捡了竹林里的林荫小道走，便稍稍绕了些路，刚刚走到靠近紫藤坞与外院相隔的院墙处，忽见前面转弯处有银红色裙摆一闪而过，桐音不提防间，倒是被吓了一跳，再细看时，密密的碧玉杆交错而立，不见对方踪影了。她停下脚步心中思忖：这颜色的裙子必然不是仆妇下人，今日寿宴上的小姐们唯有叶兰音穿着一条银红散花锦百褶长裙，她不是与周莹蒋蓉赏荷去了吗？怎地会在这里出现，且行动间又如此鬼祟，仿佛是要避着人？自己怕不是撞上什么隐私了吧？
叶兰音那小性儿，可不是好相与的，且她近日种种言行举动明摆着是有自己的小算盘。桐音不愿掺和她的事，示意红药停下。红药向来沉稳，虽然没看见那人影，脸上虽带着不解，见桐音示意她噤声，就只点点头，没有出声询问。
桐音四下打量，想找一条岔道绕过前面的路，忽然听见一个隐隐约约的男声传来，声音听起来颇为耳熟。“兰表妹，贸然托宁宁邀你见面，实在是冒犯之举，还望表妹恕罪——”红药猛地睁大眼睛：这是范家表少爷的声音！这样隐蔽的场地，孤男寡女私相授受，这——她下意识想张嘴说些什么，被桐音扭头一个严厉的眼神制止住。叶兰音娇弱文雅的声音响起：“表哥既然知道不妥，为何还要这样做？兰音原本觉得如此私下会面不合礼数，又怕表哥当真有要事相商，故而大着胆子前来一见。表哥有话快说，我听完便走。”范文宣似是有些急切地道：“兰妹莫走！我，我其实，是我收到兰……表妹的香囊，觉得实在精致，知道表妹花了许多功夫去做，只是想当面致谢……”他先是支支吾吾，后又似是想起了理由，急匆匆的说了一大串话。
桐音听到第二句就果断带着红药转身走上右手的岔道上，主仆两个尽量放慢脚步，避免发出不必要的声响。最后听到的是叶兰音加重语气的声音：“表哥！兰音只是为表谢意，又逢节气，才绣了香囊，表哥万不可如此。若是被旁人知道，让兰音如何自处……”
余下的话渐渐被重重叠叠的竹子遮挡住，渐行渐远渐无声。两人埋头沉默疾走，直到出了竹林，又绕过一座月洞门，这才放缓了脚步，同时呼出一大口气，彼此相对看了一眼，红药不安地道：“小姐，我们可要……”桐音摇摇头，说：“何必，不过是想给自己找个出路，不想坐困愁城罢了。不关我们的事，就当做没有看到没有听到。”红药抿嘴点了点头，道：“那么小姐从这里左转，穿过前面西侧门，婢子知道一条小路，走过去便是碧桐院后墙了。”
主仆两个分花拂柳，一路走回去，路上桐音又交代了一遍，要红药切不可把今日所见之事说出去，红药答应了。桐音暗自庆幸，今日出门带的是红药，若是青萝那个活泼沉不住气的性子，她还真放心不下。叶兰音这事若是泄露出去，原本跟她也没什么干系，只是却不能是从她这里出去的。
此后一段时间，桐音不动声色暗自留意，叶兰音依旧维持着对叶夫人及叶大小姐一贯的恭敬亲近，对范庆宁着意交好，她口齿伶俐模样俊秀，也极易得人好感，两个人同进同出，好得跟亲姐妹似的，连范庆宁嫡亲的表姐叶徽音都要退一步之地。范文宣因在外院借住读书，出入便利，常常会在街上捎带一些有趣好玩的小物件，或是时新的绢花绣帕给妹妹，叶家姐妹也必然人人有份。他又是个细心的，几次下来，姐妹们脾性如何，喜好什么都了然于胸，买的东西也贴合她们品味，很是被姐妹们称赞了一番，觉得自家亲兄弟也没他这样妥帖。
然而桐音注意到，每回送进来的小玩意儿，无论贵贱，总有一样是格外投叶二小姐喜好的，若是竹雕，多半带着兰草图文，若是绣帕绢花，也必定有一支是兰花菊花。因着名字里有个“兰”字，这些东西多半都是归叶兰音，没有其他人跟她争。得了东西后，叶二小姐过后一段时间也定会做些亲手缝制的手帕绣囊结扣等回赠，虽是交到范庆宁手中，然而过段时间众人一同在叶夫人处用餐时，范家少爷身上总会带着一两样和自家妹妹相似的绣品，因是亲兄妹，除了桐音这样留意在先的倒也无人生疑。
有些事不留意也就罢了，一旦注意到了，便处处都有迹可循。众人吃饭时二人的眼神交错，眉梢眼底皆是情意，叶二小姐倒还罢了，除了神色略带娇羞，言谈举止依然如平日一般，范少爷的满腔爱意便如春草逢甘霖，遇上晚辈们都在叶夫人处用餐时，目光不能自已的往对方那边溜过去。往往几个来回之后，叶兰音偷偷狠狠瞪他一眼，范文宣才收回目光，低着头，过一会儿悄悄傻笑起来。
叶桐音则乐于从旁暗地观察两人的互动，以往在叶夫人处要谨言慎行，又没有特别亲近的姐妹可以聊天，时间过得格外漫长。现在就不同了，一盏茶，一碟细点，古代娱乐项目少，她可以当做青春言情剧来看，还是真人3d版的。只恨没有瓜子——叶夫人管束严格，觉得嗑瓜子不雅，也怕嗑伤了牙齿，出门让人看见笑话叶家小姐们贪吃嘴，除了年节宴会上很少摆放瓜子坚果之类的零食。——不然她端着一碟瓜子一边咔咔咔磕着，一边看那两个眉来眼去你侬我侬，多有意思，看一下午都可以的！
红药可没她这样闲适自在的心境，每次在叶夫人处看到那二人的眉眼官司，都觉得心惊胆战。看多几次，回来私下忍不住问她家小姐：“他们就不怕被人发觉，闹出丑事吗？”秋风渐起，碧桐院里凉爽起来，竹椅上罩了绣褥，桐音半靠在上面，惬意地边品茶边回答：“情之所至，不能自禁罢了。再说二姐对他发乎情止乎礼，并未私相往来授受不清，便是有人察觉到什么，也不过是范家表兄少年慕艾，又不曾有逾礼之处，又能如何？”
红药仍是纠结：“可是……”
主仆相处多年，桐音知道她顾虑什么：“放心吧，二姐聪明着呢。她要的可不是范家表兄一时的思慕，不会引得他神魂颠倒误了功课，反而会更加督促他勤学苦读。她要的可是——”她仰头看了看四方院墙框住的四方形天空，南飞的燕群展开铁灰色的双翼，在上面划出一条流畅的曲线，一去不回头：“像鸟儿一样飞出既定的命运，给自己铺出一条更好走的路。”
“她莫不是想——”红药睁大眼睛，“那可是夫人的亲外甥，同知大人嫡子，莫说夫人万万不会同意，就是范家也不能同意他娶一个庶女为妻的！”
“那可未必。”桐音放下茶盏，捻起一枚核桃酥细细咀嚼，“范家表兄虽是嫡子，却非长子，娶妻不需要掌家，二姐的庶出就不那么打紧了。况且，范家表兄看着温柔和煦，实则主意很正颇为执拗，等他考了功名，若是一心求娶，就是姨父姨母也得顾及他的想法。”
红药迟疑着点点头：“这样说来，二小姐倒是为自己选了一桩好姻缘。”她突然想起什么，看了叶桐音一眼，嗫嚅着说：“小姐，既然您想得这样明白，为何不替自己打算一下……”
桐音苦笑道：“我的处境和二姐不同，夫人容得下二姐和范家表兄的事，却万万容不下我如此做。当年我娘家里落魄之下被祖父庇佑收留，为着要抬我娘当平妻，害得她落了一胎再不能生育，如此深仇大恨，她必然刻骨铭心。如今我能争到些许优待，苟全保身不过是因着祖母尚在，顾念叶谢两家世交之谊罢了。将来我的亲事必定会是姐妹里最差的，夫人必然会安排一门‘好姻缘’给我。”
红药急道：“这可怎么办好？到时候小姐不如去求求老夫人……”
桐音摇摇头，语气平淡冷静如水：“祖母是深宅妇孺，对我顾念一二不过是看在祖父临终前的交代，面子情罢了。夫人为我许婚，只要‘看上去’不太离谱，她是不会过问的。不然我五岁那年又怎会……”
提到幼时的辛苦艰难，红药的眼圈一下子红了。她进府服侍桐音的时候只比她大两岁，父母虽是家生子，却也是不会来事儿受排挤的那种，不然她也不会被指给桐音。两个小女孩在小小偏院相依为命，桐音娘亲刚刚去世，院里还挂着白幡，晚上两个人哆嗦着挤在一张床上互相打气。她看着桐音从畏畏缩缩的瘦弱模样，一场大病后突然像换了个人似的，平日不声不响胸有成竹，遇上事的时候毫不畏惧敢吵敢闹，心里不是没疑惑过的，但更多的是高兴。渐渐地，桐音从处处依靠她的小妹妹，变成了全院子的主心骨，虽不像其他小姐们那样手头宽绰，却再也没让丫鬟下人们挨冻受饿。连红药自己，也不知不觉地把她当成倚靠，遇事只要看到桐音镇定自若的宁静面孔，就觉得打心底里安定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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